“混乱之世,方有此奇谲之句!”我赞叹道,“‘且看欲尽花经眼’,写落花,兄弟自此独创一格,关键是着眼点又在人,顺接‘正愁人’三字,可谓天衣无缝。鸟巢如翡翠,而人皆入高冢,可见人间已败,即便仍有荣华,亦是浮泛的绊身之物。”
前面有家酒店,你说你经常在那里喝酒,今儿个也去痛饮一番。我们推开店门,里面仅有一个伙计在打瞌睡,看见我们进去,好像很生气。你问:“有酒没,大诗人李白来了,我要请他喝酒。”那伙计用力推了你一把:“得了吧,你欠了那么多酒债,还想喝酒,门儿都没有!”你沮丧地摇摇头。我说:“中午喝的酒劲还没过,我们继续赏景去。”便怏怏而出,兴致亦大损。其实,人间都败了,自然风物亦无活力可言,只能看到一些像蝴蝶、蜻蜓之类的小生命,不知国恨民艰,没有哀怨情仇,兀自穿花点水,逍遥世外。
我说,杜二,你今天状态不错,再来一首吧,以诗当酒,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客气,拈着自己颔下那撮山羊胡,悠悠吟道: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如此穷愁潦倒,还能激发出一颗活泼而敏感的诗心,兄弟真乃诗人本色!欠了酒债固然窝心,恐怕真正催人老的还是盛世一如韶华,韶华恰似盛世,刚刚相赏,却已相违。“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一场景仿佛梦中之梦,拿庄周的说法,就是我们都成了那只蛱蝶或蜻蜓的梦中之人。蝴蝶为什么要梦见庄周?因为庄周的心里有蝴蝶,“明我长相忆”呀,蛱蝶和蜻蜓梦见我们,也是由于我们在鼙鼓动地、战火烧天的时刻,仍能窥见它们曼妙的身姿。
正当我们像蛱蝶和蜻蜓一样穿花、点水的时候,猛然听到后面人声鼎沸,吆喝喧天,回头一看,刚才酒店里的那个伙计带一大帮人追了上来,他们中有的提着木棍,有的举起扁担,有的操着锅铲,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伙计用手对着我们指指戳戳。我急忙拽着你的手臂:“快跑,讨酒债的来啦!”
抬脚一跑,人就醒了,黑暗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压得我不能动弹。
我嘴里念着你在我梦里写的那两首诗,生怕忘记了一个字。还好,我能完整地背诵下来,顾不上捯饬自己,赶紧一字不差地誊抄到纸上,标题就叫《曲江》吧,随信一起寄给你。这是你写的,可千万不要当成我的作品,否则我会有贪天之功。
我还梦见我们又去了王屋山,并见到华盖老君。他鹤发童颜,身高不足三尺。我惊诧地问:“老君,您不是仙逝了吗?”他呵呵一笑:“我是仙而不逝,我们都是仙,所以才能相见啊。”我拍着你的肩膀,给老君介绍:“这是杜二,他不是仙,但把八个酒鬼写成了仙,所以得称他为‘圣’。”老君看着你,忽然说:“他,我见过呀,上次来我这里不是病得很重吗?”你回答道:“正是在下,我欲带病求仙,聊表诚意,被李十二兄制止了。”
老君抬起头,望向窗外一株全身长满瘢瘤,盘曲得严重变形的古枫,说:
“李白做得对。你有求道之心,但与道门无缘,你肩负着其他使命,履穷蹈困,必有大成。李白浪荡奢华,却天生是道门中人。所以,你那场病是道门对你的拒绝,同时是对李白的接纳。不过你看,我们现在都相见了,你说拒绝与接纳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这时,我发现我们都站在王屋山的天棺平台前,夜色黑沉如漆,浓烈的湿气、阴风挟带着腐殖质的味道和香灰遗留的气息,一股股像安禄山的兵马,直冲入我们体内。
华盖老君不见了,天棺上蹲着一只大雕,坚硬的爪钩咬住棺沿,一对闪耀着火星的锐眼愤怒地瞪着我们。我们正要偷偷溜走,那只大雕张开翅膀扑了过来。我用身体挡住你。大雕将我掀翻在地,我几无还手之力,扯开喉咙对着身后的你咆哮:“杜二,快跑!”……醒来很久,大雕扑翅的旋风还在我耳边啸叫,我耳鸣了好几天,才慢慢恢复听力。
我时常梦见的兄弟,还有孟浩然。
我和孟夫子的渊源比和你还要深远啊,那怪不得,他长我十二岁,完全称得上你的父辈了。开元十四年(726年),我在扬州陷入困境,挥金三十余万,还得了重病,以为自己会像吴指南那样年纪轻轻便客死他乡,内心充满了巨大恐惧。我当时写了一封信给大匡山的赵蕤老师:“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表达自己的愧疚与不甘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