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一场诗人,咱们一场兄弟,你能写出这十个字,我能得到这十个字,足矣。有这十个字,“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我认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也认了。很可笑吧,我们曾发狂地追求成为“冠盖”中的一员,甚至从来没有设想过“斯人独憔悴”的景况。但唯其如此,当看到“冠盖满京华”的盛况,自个儿落得“斯人独憔悴”的境地时,才觉得那么反讽,那般无奈,那样富有戏剧性。
所谓宿命,是不是就是一宿醒来,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自己追求、塑造、渴慕的那个人呢?发现自己完全不在自己筹划的命运轨道上?我李白没有成为青史留芳的名相、名臣,而只是一名落魄的饮者、穷愁的诗人,我已经告别了“冠盖满京华”,杜二,可我是多么幸运,因为还有“落月满屋梁”。这句诗给予我的慰藉几乎让我重生,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和未来可以期许的形貌,我们都将在你卓越的诗行里,化为一抹孤独而宁馨的月色,弥散在大唐腐朽的屋梁上。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做人的奢侈,正在于还有梦,哪怕是熬出来的梦——等待的煎熬,思念的煎熬,畏惧的煎熬,一切挣扎与徒劳的煎熬,酿成了梦——它就像深寂的夜晚,在我们周围嗡嗡作响的细小蚊虫,满眼满耳皆是,伸掌扑过去,却一只也抓不着。
梦有时是从黑暗沼泽里开出的一朵素白小花,是屈辱与渴念酿出的一小点蜜,有时又是更大的陷阱和更深的深渊。对于我来说,梦是非常珍贵的一个世界,想见又见不着的人,想到而到不了的地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全在梦的世界里来实现和完成。所以,我时常梦见父母,梦见妻子儿女,梦见玉真公主、元丹丘,梦见大匡山、大海和瑶池仙境。
宰相梦做得活灵活现,从皇上宣诏,我上任,发表施政演说,均妥妥帖帖,看不到一点假相。一路上,仪仗队护送我移驻中书政事堂办公,涌过来很多围观群众,我向他们频频挥手致意。
梦做到这里时出现了拐点,我在围观队伍中看到了许夫人!她怀里抱着伯禽,手上牵着平阳,对我笑着,却不说话。我疾步走了过去,用力分开一道又一道人墙,当终于靠近她时,才瞧见那根本不是笑,而是泪流满面。满到什么程度,泪水仿佛成了她的另一张皮肤。我冲上去要拥抱她,她转身就走。我在后面追,她抱着、牵着孩子在前面跑,平阳不时回头看我,嘴里仿佛在叫“爸爸!”……我的心“哐啷”碎了一地,使劲撒开腿,想追上去,不料他们突然消失了。我的头仿佛重重碰在墙上,疼痛欲裂。惊醒过来,我恨不得揪起自己的头发再往墙上碰。
我时常梦见兄弟们。梦见最多的兄弟当然是你,杜二,我还梦见过你的家人,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
一个多月前,我做梦去了你在长安的家里,大约在城南一条小巷中。我去过三次长安,但对那个地方十分陌生,问了好几个人,才在一条小溪边找到一个草堂子。你似乎知道我要来,一直在门口等候,屋里已备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酒菜。你的两个儿子都酷似你,小的活泼如泥鳅,不停地给我们倒酒,大的安静似春树,不时吟出几个诗一样的句子来。弟妹稍胖,看来是镇家之宝,但面目模糊,也可能是我喝醉了,变成雾里看花。你强迫我住下来,我几次告辞均被拦住,两个小兄弟一个扯着我的手,一个抱着我的腿,不让我挪动半步。
我笑呵呵地说:“好,我留下来。”
你说:“那去曲江走走。”
我和贺知章、崔宗之、李适之他们多次去过曲江,那时曲江的春天奇花争艳,百草纷绿,湖岸玉楼金殿林立,湖面亭台阁榭参差,加以画舫弦乐、游人仕女,美不胜收。可我们走到湖边,却看不到几个人,而且越往前走人越少,也越来越走进季节的深处。起风了,我们蓦地感到阵阵寒意,枝上的繁花也如此吧,竟一瓣瓣随风飘落,令人莫名生起愁绪。你信口吟道: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