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扬州幸遇江都县衙孟少府,他和孟浩然是祖叔伯兄弟。孟少府请来郎中,治好了我的病,并送给我盘缠,建议我去襄州鹿门山找孟浩然。我久仰孟兄大名,恨不得跟鸟借双翅膀飞过去。可好不容易到了鹿门山,我又傻眼了,千峦万壑,高木如织,哪里能觅到那位著名隐士的身影呢?我像只穿山甲,忙活了一整天,问了无数砍柴、荷担之人,大多不知其名,有知其名者,则不知其处。
当我累得不行,坐在一个坡地休憩的时候,瞅见对面山岬的密林里耸立着一栋庙宇,我跑过去向庙里的僧人打听。一个中年僧人说,孟夫子住在山南的野橘林,他有半个月没来庙里聊天,应该是云游去了。我不顾日暮,直往南走,翻过一道山岭,果然在天黑前看到了那片野橘林。林中一栋小木屋,柴扉虚掩。我侧身进去,只见一个约莫上十岁的童子,你说有多巧,他手里捧着李十二的诗集,正在结结巴巴地念《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我告诉孩子:“我是李白。”他像只蚂蚱样跳起来。诗集扉页有我的头像,他马上就看出来了。他说:“我是孟公的小书童,我家孟公最喜欢您的诗歌了,他命令我把您这本诗集全背下来,他云游回来检查,不过关就要打手板。”我笑着问他:“你都会背了吗?”他嘟起嘴,低下了头。我说:“不着急,我正是来救你的!”
晚上,我在枞油灯下,一首首跟他讲解,诗是在哪里写的,因何而写,为何这样写。孩子的悟性挺高,心领神会之余,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
“你家孟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回来了就回来了,没回来就没回来,时间对他不起任何作用。”然后他作难地说,“我家孟公交代,谁来了都不能在此留宿,这么晚了,您怎么办呀?”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外面不是有个小柴房吗?我住在那里,就没有‘在此留宿’了。”
小家伙非常开心,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孤独了。
那晚,孩子要求和我一起睡在柴房里,我们背李白的诗,背孟浩然的诗,看天上的星星,听屋外的虫鸣,很晚才睡着。那个梦和我入睡几乎同时,也就是说,我在关上两扇窗的同时,又打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一条河,我沿河走到一个渡口。渡口前矗立着一块石牌,上面有两个字,其中一个看不清,另一个模模糊糊,大约是个“渔”字。河不宽,对面也是一座山,峰头都不高,跃跃然,仿佛一群向远处奔跑的孩子。渡口只有一艘船,从那边撑过来,渐渐要靠岸了。我快步上前,想乘船过河去对面山上看看,见船上跳下来一人,眉目清雅,风神萧散,在那一船人中气度格外不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似乎都看出了一点名堂,都正待开口,谁知我一脚踏空,掉进水里,“扑通”一声就回到了那间仅可容身的小柴房,书童侧卧在我的脚边,发出富有盛唐气息的香鼾。
一早,孩子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我就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条河?”孩子懵懵地说:“这山里哪有河啊?但有几条小溪,都没有名字。”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有个渡口,叫‘渔’什么的?”孩子思忖了一会儿说:
“有个‘渔梁渡口’,在襄阳城外的沔水边上,远着呢,孟公带我进城时去那里玩过一次。”
啃了两根玉米,我跟孩子告辞:如果孟公回来,就请告诉他,李白来过。孩子很不舍,却也不留,孤独早已成了他的习惯。我立即下山,租一匹快马赶到襄阳城,再问到沔水边的渔梁渡口——与梦中情形酷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石牌上的那两个字十分清晰。
我盘腿坐在石牌下,看着那艘不停往返的渡船,盯着一趟又一趟从那边过来的人,都没有昨晚的梦中人。我哑然失笑,做个梦也当真?不过我又宽慰自己,诗人就是这样的吧,这个世界上独特的人种,或者说物种,他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逻辑。诗人一旦入俗,可能对作为诗人的自己也难以理解。这种宽慰的意义在于,我一直坐在那里,从上午坐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像一座向我昭示时间的大钟。我问艄公,他说还有最后一个往返就收工回家了。我继续坐着,眼不离船,看着它慢悠悠地荡过去,又慢吞吞地划过来。不知是否因为工作了一天过于辛苦,还是载得太重,它越来越慢,一桨一桨吃力地划过来,将满河夕晖撞得粉碎,纷纷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