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汪曾祺一定也在心里“望”,这成为他日后一生念念不忘的乡土情结。
三
庵赵庄离高邮小城并不遥远,在现实里,她除了改换行政户籍外,还活生生地存在于平原的角落。平原上的村庄和日常有一种非常朴素的品性——安之若素的品性。不管是什么样的村庄,似乎都很遥远,而且都自成一个独特的角落。它们不会张扬,但却真实而坚毅地存在着。这并不是因为某个名人或者某本书光顾了它们,而是因为它们守住自己的角落和光阴,在默默的生长中找到一种强大的生存力。
这一点,乡土比城市更加坚强和自律。
如今,庵赵庄所在的地方叫昌农。这是一个有明显时代印记的名字,昌盛当然也是人们一直的朴素愿望。一百年前的荸荠庵,也就是汪曾祺考证是“菩提庵”音讹的地方,已然成为一种记忆。记忆是个好东西,比现实还要坚固,就像“非物质”有时候比“物质”的遗产还要具有生命力。当然,这也并非与汪曾祺以及《受戒》没有一点关系——人们对于庵赵庄的关注可能较之于其他平凡的村落要更深情而频繁一些,但庵赵庄仍然是一个平凡的村落,依旧坚守着一如既往的风土人情。
农耕依旧在田亩之中养育着日常,寺庙以及讨口饭吃的和尚还在,并且不在少数。
被认为是荸荠庵原型的慧园庵依然存在于庵赵庄的日常里——这并不是任何巧合或者精心设计,里下河平原的村庄和生活的组织形式一贯如此。如果说有什么独特之处,那就是乡土中固有的模式和氛围一直参与和维系着平原的生长,除此之外的确并没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可言。
庵赵庄的慧园庵原庙拆毁后,在所在地上曾建过农村供销社,后又改建小学校。1988年,这所农村小学校被撤销,昌农村九组法号智隆的出家人赵久海领头买下这里的11间瓦房,得当地富户及村民集资,利用原有房屋改建成有庭有院的庵子,成为现在的慧园庵。慧园庵面南而居,门口一条大河,打谷场不复存在,进得庙门便是一尊弥勒佛,过了穿堂就是天井,种着几棵银杏树,地上种着些果蔬,大殿三间瓦屋,中间供奉佛像,西边是库房,堆放杂物,东边是住持念经礼佛的地方。院子东侧门有一功德碑,刻有“乾隆三年建,毁于民国八十三年(系民国三十三年之误),重建于一九八八年”等字样。
慧园庵的住持是智隆和尚,这些屋舍是他的住家。他所谓的“礼佛”更多的是到主家放焰口,平时庙内多是周边农人信众来烧香祷祝,并不设其他道场。村里人并不叫住持“智隆和尚”,依旧是叫他的俗命“赵久海”,或者按辈分亲缘关系称呼。他买下当年的公产房屋后改造为慧园庵,过着与《受戒》中的和尚一样僧俗与共的生活。他以出去做法事维持生计,平时在家种些田地,自给粮食菜蔬,日子过得平淡而轻松。他出家前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和女婿都和他学经,平日也靠做法事营生,可谓是家传的本事了。
他在一本《梦故乡》里读到了《受戒》。文章里所写的场景和他小时候所了解的寺庙很相似。他所恢复的寺庙是不是与汪曾祺当年避难所住的地方,即小说中所提及的寺庙原型有现实的关联,还需要考证。时间已经让现实变得模棱两可,比如说智隆推论《受戒》里的小和尚明海的真实名字其实叫龙海,八十多岁了,又叫“四和尚”——事实上,小明子有无其人,是文学上的事情,无需作所谓现实与科学的讨论,但从意蕴上来讲,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现实,至少说这是一种慰藉和寄托。
赵久海1933年出生在庵赵庄,少时读过几年诗书,五十四岁开始学经文,1988年开始在当地做佛事。1998年7月,在甘肃省甘谷县大象山永明寺受戒。为了让寺庙更加完善,他曾八下江南请回大佛五尊。赵久海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宗教的信仰,他和小说以及平原上的所有和尚一样在为生计而忙碌,他的“受戒”不过是让自己的生计更稳定体面。这种判断并不是臆断,首先他的这种出发点在日常里来看是合乎情理的。他后来有去过城里寻找汪家后人以及化缘翻修寺庙的经历。原本平常人家的屋舍所构成的寺庙,被他改造出非常突兀的古式建筑山门,那辉煌的油漆和高挑的檐口成为周边的一处异类,让人有望而生畏的感觉。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努力改变了本来朴素的意蕴——但这也并不能怪罪于他,这是他俗世的意识支配下的行为,是他个体内部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