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赵庄在现实和精神世界里对汪曾祺都是有恩的。
据乡人陈其昌走访了解,大英子晚年还惦念这位当年被她称作“曾祺”的汪家少爷。大英子是王家的女儿,她有一个年长十一岁的哥哥。1938年夏天,汪曾祺随同家人到庵赵庄躲避战乱,农历七月十六,汪曾祺的后母任氏在难产多日后生下了弟弟海珊,七天无人带。汪曾祺嫁给董家的姑母就找到佃户大英子家,将十八岁的大英子“请”到汪家专门带海珊——类似今天的月嫂。日后,大英子又进了汪家大院做了“大莲子姐姐”。小城里对佣人丫鬟有一种特殊的说法,叫“帮人”,或者将女佣叫“大莲子”“小莲子”,这些汪曾祺在文章中多次提到。即便到了今天,在高邮的口语中也会有这样的说法,“帮人”也不全是当佣人,也有管家料理的职责,就像家里多了一个人一般。
暂住庵赵庄的汪家多了一个与汪曾祺同龄的漂亮姑娘,起初与其接触最多的是任氏。她说大英子和她母亲像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身材健美、丰满,一身农村装束合身显体,尤其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活灵活现。做起事来地道、勤快,而且聪慧,许多事一学就会。从庵赵庄到高邮汪家大院,大英子称汪曾祺从不叫“大少爷”,也不叫“黑少”,而是叫“曾祺”。除了当好海珊的保姆外,她对汪曾祺的照料也很周到。大英子收到并珍藏着汪曾祺少年时期的一张照片直到晚年。由于任氏的喜爱,大英子在汪家身穿旗袍,头发梳个髻,可以自由地与一位张姓未婚夫来往。她二十岁结婚前,即汪曾祺出外求学一年后才离开汪家。日后,大英子常去汪家看望任氏和海珊等人。她称汪曾祺继母任氏为“三少奶奶”,上城到汪家像走亲戚。1993年,汪曾祺的妹婿金家渝去京,与汪曾祺夫妇谈起这些事,说大英子有血吸虫病引起的肝病,常来城里,看看娘,也常问起汪曾祺大哥,还谈到照片的事。汪曾祺惊诧地问:“还有这回事?”汪曾祺的夫人施松卿说:“在高邮时为什么不说呢?那我们再去高邮时一定去看看她,真难为她还记住这个老头儿。”汪曾祺若有所思地说:“那也好。”
大英子早汪曾祺一年离世,金家渝为此事写信告诉汪曾祺,汪接到信后立即给金打电话,说:“她去世了,我知道了,人老了。”
庵赵庄的一切对于汪曾祺太珍贵了。他在庵赵庄的那些日子,精神世界也在生长。据徐强《汪曾祺文学年谱》记载: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暑假,日军攻占江阴,江北处于危急之中。汪曾祺不得不离开南菁中学,在家闲居,或随全家到离高邮城稍远的庵赵庄避难。闲居期间,自己读书,除了一些旧课本和从祖父书架上翻出来的《岭表录异》之类的杂书,还有两本“新文学”书: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和一本盗印的《沈从文小说选》。
汪曾祺在《我的老师沈从文》里回忆道:“两年中,我反反复复地看着的,就是这两本书。所以反复地看,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别的好书看,一方面也因为这两本书和我的气质比较接近。我觉得这两本书某些地方很相似。这两本书甚至形成了我对文学,对小说的概念。”
汪曾祺认为在避难中反反复复读的这两本书,“和我的气质比较近”。这既是书中的情景和他眼下的乡土世界非常相近,也是书中的场景和人物强化了他对庵赵庄风景风情的记忆和认识,他在其中找到了乡土中国,甚至异国乡土与中国乡土的某种相通之处。
庵赵庄似乎是汪曾祺的“边城”,而小英子就是汪曾祺的“翠翠”。《边城》中的翠翠也长在水边: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被汪曾祺反反复复读过的《边城》,一定给他一种莫大的暗示。翠翠从边城的山水里走到现实中,便成为里下河平原上水边的女孩。战乱中的边城现实里未必真如纸上那般恬静,身处乱世的庵赵庄自然也并非安静恬然,但是到了人心里,到底就软弱滋润起来,成了充满诗性的梦境。朴素的村姑竟也让乡土的日常变得灵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