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路是大地的皱纹,小路有多么细密,大地就会有多么苍凉。
苍凉过后,我们灵魂的大地上那一支流脉还在,一场场春雨落下来,一阵阵春风刮过来,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便有了灵魂,绿色的红色的鹅黄的草青的色彩,林林总总的故事在萌动,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在大地上婴儿般均匀地呼吸着、哭闹着、嬉笑着,轻轻嘬起自己的一两根手指头,透明的口水肆意流淌,周身散发着一股股奶香味儿,可爱、无聊,不知所以。这情景,先有的,是结局,然后我们再顺着那结局的枝蔓往上找寻,便看见了更多的枝蔓,看见了更多的绿叶,一片更比一片嫩绿、鹅黄,一片更比一片幼稚。找寻到后来,万千枝蔓终归是回到了一根藤蔓上,好比婴儿的一条长长的脐带,一个灵魂的发源地。
死亡和新生,结局和开始,黑和白,一种颜色向一种颜色的过渡,说不出的滋味,就像大地上正在蠕动着一条草木葱郁的小路。
春天里的小路,一个刚刚下过露水的早晨,好像被画家刚刚勾出一条细细的线条似的,绿得让人心疼。这路,说小也不小,恰好能容得下三五个人并排行走那么宽,鞋子踩上去,“沙沙沙”地乱响,路的两旁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叶上挂满了一颗颗透明的将滴欲滴的水晶、玛瑙,水晶和玛瑙的表皮裹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新鲜泥土,它们格外地暗恋着人,不仅打湿了你的鞋子和裤角,而且那泥土沾满了你的鞋底,越沾越厚实,走不上几步,你肯定得停下来顿顿脚,把鞋底的泥巴磕掉,再继续往前走,但是走了没有几步,你会发现前面的小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么,路在哪里呢?没有办法,你就踩着软软嫩嫩的草丛,干脆往前瞎走吧,反正此刻,前后左右都没有了路,怎么走全都由了你的性子,只要你的眼光是向前的,你要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
然而,几分钟之后,你会发现和自己隔着一垄草丛的地方,竟然弯弯曲曲着出现了一条更小更小的路,搁一步一个空脚窝的一种路,你必须得跳着走的一种路,小到鞋子一踩就能踩倒一大片的草尖尖儿,小到不能再小了,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严格说,一种不能叫做路的路,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如此几次,反反复复,行走好比在做一场大梦。
举目回望,那些路全都加起来,只不过是一条路。恍然发现,那些年全都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年。等我们一个个返回的时间,有的是在春天、有的是在冬天,有的是在早晨、有的是在黄昏,死亡会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的后头,拦住我们,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带走。
春天了,绵长的路,古老的大地,把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带走。春天了,开花的开花,发芽的发芽,那么,忧郁的月亮去了哪里呢?
天上的路,谁知道好不好走呢?
二
说一个故事。若干年以前,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
小的时候,我跟随父母下放到广东一个非常偏僻的小镇,母亲是个医生,所以被上级分配到镇卫生所当药房管理员,也就是今天的取药兼收银的。同科室的还有几个阿姨,大多来自于小镇附近的村子里。大家思想觉悟非常高,一心想的都是“公家”、“大集体”,干起工作来,暗地里较劲。一天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离家最近的小周阿姨非常负责任,就把上午收来的公家钱就势装进了裤兜里,主要是防止被小偷偷走,然后大大咧咧地回家吃午饭去了,她家离卫生所不远,有一里多路。下午,小周阿姨回来了,把裤兜里的公家钱一交,发现少了整整三块钱。三块钱哪!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大数字,尤其此刻丢的是公家的钱,最怕一辈子背上“贪污犯”的骂名啊!于是,小周阿姨便开始哭天喊地地找那三块钱,翻来覆去地找,发动母亲和一帮阿姨帮她找,连墙角的老鼠洞、墙砖缝隙等地方也不放过,结果一无所获。她急了,捧住脸埋在桌子上一个劲地傻哭,除了哭,什么办法都没有。卫生所的所长来了,一听说公家的钱少了,气不打一处来,劈里啪啦把她训了一通,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公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补上!母亲说,当时,小周阿姨就吓瘫在地上。
实在没路了,小周阿姨就哭着跑回家想办法去了。
在家里,还是没找到那三块钱。
小周阿姨一赌气,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农药,打算以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等到我们闻讯以后,正赶上傍晚时分,“敌敌畏”农药的药效正在大面积发作,非常严重,小周阿姨已经快不行了。怎么办?单位的一帮好姐妹、好同事找来一辆平板车,把她按到车上,急匆匆往县城的方向跑,我也跟在大人的后头,心里不停地默默替小周阿姨许着愿,祈祷她能平安无事,健健康康。尽管我知道,那些祈祷多半是骗人的。
天是阴天,七八月份,酷热,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才发现,我们忘记带手电筒、马灯之类的照明工具了。小镇到县城大约四十公里的距离,全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离开了灯,一不小心,人就会摔进悬崖,非死即伤。路上,我们谁都知道前面的路有多么危险,但是谁都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们的信心就会统统跑光的。那一刻,世界寂静得可怕,母亲紧紧抓住我的小手,急促地呼吸着,人人都是这样,天地间的呼吸声浪被无限放大,母亲的、阿姨的、叔叔的、另一个叔叔的、另一个阿姨的,还有我的……起伏着,纠缠着,犹豫着,惊恐着,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走着。
白天里的山路,到了黑夜,尤其是赶上像这样的夜,光知道恐惧不行,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回忆白天的山路,或者把白天的路背下来,弯弯曲曲、歪歪扭扭地背下来,你才不会走错,才不会失足于悬崖,才不会错过给小周阿姨抢救的最佳时间。想着想着,心里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脚步走得更加坚定了,天也变得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爬狮子岭的时候,山势陡峭无比,幸好一个叔叔口袋里还剩下四支香烟,大家也不管什么难闻不难闻了,纷纷鼓动他吸烟,用燃红的烟头来照明,他起初有些不忍心一下子吸完,说自己节省着能吸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大家一致反对,鼓励他也学“老美”浪费一把。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顺从了大家的意思。一路下来,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冤枉路,驱赶走了多少不自信和惊恐感,心也淡定了,从容了。最关键的是,在我们看见岭下散落的两三点灯花时的那一刻,整个身心一下子温暖了,热血开始沸腾上涌——
又回到烟火人间了!又闻到心灵大地了!
唯一遗憾的是,赶到县医院前,小周阿姨就已经没有呼吸了,再也无法抢救了。
三
我这一辈子,潜心书画艺术创作,立大志,刻大苦,走得最多的,是没有路的路。没有路的路,一开始,特别平坦,特别顺利,但走到最后,常常是绝路。没有路的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的险途,是胜景。
那滋味,艰辛、惊险、刺激,并且惊喜多多。
比方说,大三那年盛夏去写生,我选择了太行山,选择了王莽岭,为的是观看王莽岭日出。王莽岭素有“自古太行天上脊”之美誉,位于陵川县城东五十公路的晋豫交界处,是山西省晋城市和河南省新乡市的分界山。相传西汉末年刘秀和王莽曾在此安营扎寨、交兵作战。登上王莽岭,俯视中原大地,险峰幻迭、巍峨挺拔、山颠六绝、七台险景、雾凇冰挂、云山幻影,构成了一方神奇的人间仙境。我想,这云海中的奇峰石林恐怕还不是王莽岭的最美。最美最壮观的,应当是王莽岭的日出了!
于是,看王莽岭日出,画一幅大型山水画《王莽岭日出》,成了我的一大夙愿。但是,王莽岭是险峻的、奇秀的,如果你不是有心计的人,连路也很难找到。
读研期间,我曾经四上王莽岭,取景写生,激发灵感,印象最深的,当数1992年的夏天。
那个凌晨,天还没亮,我带上手电筒和一把砍刀,早早就上山了。山路的狭窄程度出乎我的想像,最窄处仅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一不小心,就有坠入深谷的危险。我年轻气盛,热血沸腾,一股脑儿地钻了进去,左砍右削,披荆斩棘,一路前行。其间,杂草丛生,荆棘横陈,走一步,砍几刀,便汗流浃背、浑身精湿了。但我依旧狂舞着砍刀,一为吓唬毒蛇,二为开辟小路。不久,便砍到了大峡谷的小溪边,只见这里溪水潺潺,一股股清凉扑面而来,我跳将过去,把小溪当成了上山的小路,一鼓作气爬到了山头。当我爬至王莽岭的观日台,手表上的时间恰恰是五点一刻,猛一回头,抚云崖、试胆石、寒武石林、勒马崖、隐仙崖、石库天书、西寨门、天桥、羊肠坂、老猪洞、一线天、东哨台、仙女散花台、抚琴台、弈棋台、点将台、烽火台等景观,全都被我踩在了脚下,果然视野开阔,天地在我胸。放眼东方,美丽的峰峦正沉浸在金鳞一般的云雾中,“千峰万壑争攒聚,云山幻影瞬息变”,眨眼之间,那云雾的颜色又幻化成绚丽的五色,橘红色、红色,如纱如幔,飘游曼舞。终于,一轮红日偷偷探出了半颗脑袋,当红日跳跃过远方的一道山头,一时间霞光万道,群山尽染,大气磅礴。更奇妙的是,伴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云海随着气流的变化开始涌动,转瞬间风起云涌,红霞烂漫,远峦近峰全都淹没在烟波浩渺的云海之中,古老而神奇的王莽岭仿佛正轻轻挪动莲步,温情脉脉而来。我一下子惊呆了,好一个王莽岭日出!好一幅《王莽岭日出》的山水画啊!
下山后,我踏访了王莽岭山脚下的锡崖沟,锡崖村由从北向南十七个自然村组成,这里虽有美山好水、肥田沃土,但由于被大山阻隔、交通闭塞,依旧长年贫困。从1962年至1991年,全村八百三十口人苦战了三十个春秋,终于在头上壁立千仞,脚下万丈深渊的悬崖峭壁上,硬是用钢钎、铁锤凿出了一条七点五公里长的“之”字形“挂壁”公路,谱写了一曲人与大自然抗争的英雄壮歌!
当即,我怀着一股强烈的创作激情,历时四个小时,一连完成了《王莽岭日出》、《穿过锡崖村的响水河》、《锡崖沟云海》三幅国画作品。
前后五六年之间吧,我多次在太行山的锡崖沟、抱犊村、老龙口、八里沟、郭亮等风景区采风、写生,先后创作出《当代愚公有锡崖,争看东方裸大魂》、《周家铺印象》、《新绿》等大批国画作品来。
我的“太行山系列”创作之路,是不是在一条绝路上行走呢?
四
若干年以后,我们簇拥着母亲又回到当年下放的那个小镇,寻访当年的旧居旧人。物事人非、沧海桑田呐,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想像:母亲当年的一帮姐妹只剩下一个。卫生所的所长早已作古了。吸烟的那个叔叔也不知道现在何处。我们的旧居已经修建成了一个宽阔的文化广场,广场上一些放风筝的人一边遥望着天空,一边满世界嬉笑着追逐着,似乎都在寻找着什么。
颇费了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母亲那个唯一在世的小姐妹家。
病床边,母亲把嘴凑近阿姨的耳朵,手指着我说,他,你认不认得?阿姨丝毫没有反应,母亲连续喊了几遍,结果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阿姨的家人说,阿姨十七年前得了一场脑血栓的大病,由于没有及时抢救,从而落下偏瘫、耳聋、失语的后遗症,实在没有办法啊!母亲哭了,哭过以后,母亲依旧指着我跟阿姨说,他,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小呀,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讨吃讨喝的“瘦猴子”,现在他已经成了画家了!你高兴不高兴啊?看见母亲那焦急的表情和口型,阿姨疑云重重,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干脆指着墙上的一幅《开国大典》的年画说,这……你,知道吧?他,就是画画的人,画家……无论母亲怎么表达,阿姨就是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是母亲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比画着。后来,倒是阿姨的儿子聪明,从里屋拿出了一个装针剂的纸盒子,指着纸盒子上面的一个小图,拿起阿姨的手在纸盒子上比画了比画,最后指指我,无比骄傲地朝我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说,他是我们的骄傲,是大画家!这夸张的神态,把我们都逗笑了。索性,母亲让阿姨的儿子代表阿姨,和母亲进行一问一答。母亲说,当年我们下放没少挨批斗,也没少得到像阿姨这样的好心人的帮助,如今我的儿女都有出息了,想见见你们,可是……你们怎么都死的死、病的病呀?阿姨的儿子也流泪了,说,伯母你别难过,我妈妈她也整天想你们啊,虽然她现在耳朵聋了,不会说话了,但我们做晚辈的心里都知道呀……我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一个一个都哭了。
待情绪稍稍平静,阿姨的儿子问我,你是画家?真的是?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他喃喃自语道,不对啊……画家大部分都是很另类的,要么剃光头,要么留长发,你……不像。我说,怎么不像?我就属于那一小部分。他继续问,那你说说,你画画都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我旅游过的地方多?我反问,你是说国外还是国内?他说,国内有哪些?我说,全国各地我都去过,大都写生过,什么黄山、泰山、太行山、九寨沟、锡崖沟……只见阿姨儿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只好认输说,怪不得你是个大画家呢,去的地方真多啊!
要上车回广州了,阿姨全家人怎么也舍不得让我们走,大家哭作一团。母亲说,我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但是,我感觉还是当年在这里的时光珍贵幸福啊!是的,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一个人的苦难能用多少年来回味呢?
突然,阿姨的儿子跪在母亲跟前说,伯母,我妈妈有罪呀!当年,小周阿姨丢的那三块钱卡在抽屉夹缝里的时候,是我妈妈第一个发现的……但是,她当时,却把钱偷偷藏在了裤兜里。你是知道的,那三块钱真的救了我们一家六口人的命呀……
母亲呆住了,等回过神来,立即给了阿姨的儿子几个响亮的耳光。
母亲哭着指着阿姨对他说,这顿打,算是你替你妈妈挨的!
阿姨的儿子说,伯母,我知道你恨我妈妈……我妈妈她这辈子就犯了这么一个大错……
母亲质问,就三块钱……你妈妈,就……把人给逼上了绝路啊!
春寒,彻骨的寒。
一路上,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泪水是什么时候被吹干的,谁也没有说话。我想,在我们一生当中,爱,必须爱,所以爱,其实是一条无限绵长的路。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在古罗马时期,一个老基督教徒在临终之际,把这样一段文字铭刻在教堂门口的石碑上,“当我们伸手把一片面包递出去的时候,我们要在心里祈求上帝给我们加倍的爱,使接受者能够原谅我们向他伸出去的手。”爱生万物,当我们用脚步丈量着路,路显现出一种智慧,我们一个一个急匆匆上路,原本,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路,一条路的一生都铭刻着一个座右铭。
苍茫人世间,我们多么像母亲额头上的一条条皱纹啊,多么细密,多么苍凉啊!皱纹也就是小路,是一个个从春天出发的灵魂,是命。
(选自《上海文学》2011年第9期)
过小日子的上海
于 坚
1979年我第一次离开故乡昆明,受李白的影响,自觉书已经读得差不多了,要顺江东下,云游名山大川。最后去到哪里呢?李白去了长安。那时候中国没有长安,北京是政治中心,中国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像古代长安那样,诗人云集。或者30年代的上海,一块砖头砸过去,必然砸到文人骚客的脑袋。那时代最匮乏的东西不是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太强大了,就是在工厂里的工人,马克思的《资本论》选段也是要学习得刷刷纸响。工厂每年都要搞多次政治学习考试,那论述题是什么“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还要结合实际,不是死记硬背就完事的。工人在一起开口闭口都是“唯心”“唯物”这些抽象概念,不一定像哲学专家那样明白究竟,但是哲学名词已经成为口语的一部分。最匮乏的东西是物质。当时我还没有考进大学,还在一家工厂工作,以现在的时装标准衡量,我们那时候的形象就是一群破衣烂衫的流浪汉。上海是一个物质中心,上海产,那就是最好的,昆明人以家里拥有的上海货多为荣。长江的终点在上海,我于是来到了上海,那一年我二十五岁。
夏天,我站在南京路上望着那些摩天大厦,心中荡漾着的是青年人的野心和征服欲。我刚刚读完了司汤达的《红与黑》,于连是我的偶像,我想像中的于连就是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我们在人民公园附近的一家冷饮店里喝了咖啡,很难喝,但在上海喝咖啡,这是我从30年代小说里得到的印象。后来我们决定去一家饭店里豪华地吃一顿,像那些十里洋场的中产阶级。我们走进摩天大楼中的一座,平生第一次穿过旋转门,餐厅里坐着全是穿中山装的人,像是正在开会。我跟着服务员走到其中一张餐桌坐下,菜单就压在玻璃板下面。我瞟了一眼,站起来就跑。那菜单上,最便宜的菜是十三元人民币。吃不起也不至于跑吧?那时候我老害怕着被逮捕,你进入任何一个地方人们都很警惕,戴红袖章的人到处都是,要盘问,要检查工作证。在上海的胡同里,人们已经不习惯陌生人出现,我们偶尔穿过,正在闲聊的老太太就一齐停下,盯着,看你要干什么,然后窃窃私语半天。你走进了一家大饭店——一百万人中只有那么几百个人敢于走进去的大饭店,你坐了下来,却什么也吃不起,这不是很可疑吗?所以我们拔腿就跑,在饭店里的服务员警觉起来之前。幸好没有人出来追我们。一直跑到南京路上,我们才哈哈大笑。
我们每个人身上只带着一百多元人民币,晚上住在火车站,白天旅游。实在不行要住旅馆,也是去住大众浴室,晚上浴室不营业,供浴客休息的床就出租,五毛钱一个床位,还可以洗一澡。只是床是坡形的,躺一下很舒服,长睡就太难受了,但我们总是睡得很香。
南京路上人群密密麻麻,都是来买上海货的,但商品并没有堆积如山,商店并不多,少数的几家店里,挤得水泄不通,也就为了称几斤大白兔奶糖带回去。我们中的一位,第一次出远门,怀里揣着一百多元巨款,缝在内裤上,感觉到处都是小偷。他自告奋勇,总是跟在大家后面,提醒我们这个人很可疑,那个人眼神不对,小心啊,丢了就回不去了。我在一家较小的铺子里买了一双黄皮鞋,二十二元,这种皮鞋我在“红卫兵”抄家的时候看到过一双,但昆明的皮鞋店里的皮鞋都是黑色或棕色的。除了这双皮鞋,我还买了两本书,就是我此行的收获。
晚上,我们去外滩看,外滩在中国相当有名,就像一个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名声暧昧,与男女之事有关。去过的人神秘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而且告诉我们要在八点到十点之间,去早了,人还没有来,去晚了,人就走了,戴红色袖章的人不准大家待到十点以后。我们到了外滩,看呆了,一对对男女面贴面,搂着、抱着、挨着,一对接一对,沿着黄浦江边的栏杆排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解放前夕,钞票贬值,南京路上排队换金圆券的人,只是排队的目的不同。大家耳鬓厮磨,喁喁私语,嗡嗡之声像是天空里飞翔着无数的蜜蜂。那个时代这个国家到处是高音喇叭,你在公共场所听见大声的喧哗,那必定是在喊口号、念社论、开庆功会、批判会。公众,居然发出这种声音,我从来没听过,将来恐怕也不会听到第二次。有些人居然抱成一团!没有路灯,黄浦江上有些微弱的光,只看见黑影憧憧,也够令人热血沸腾的啦。在外省,这可能就要被当作流氓抓起来。新来的恋爱者,只有在一旁等着,等先来的恋人谈完走了,才能插进去。我们走了一阵,看别人谈恋爱,很是孤独。
上海我太熟悉了。我当时工作的工厂,就是从上海搬过去的,厂里的师傅大部分是上海人。我初中没有毕业,就被国家分到工厂去做工,我的师傅就是上海人,外号“排骨”,因为他相当瘦。说是师傅,其实他只上过小学,家住在闸北区。国家号召“支边”,“支边”就可以有个铁饭碗,他十八岁就跟着工厂来到云南。我们的工厂,就是这些上海人在一片坟地上盖起来的,然后运来机器,生产产品。我来到这个工厂的时候,它已经是一个上千人的大工厂了。我师傅看不来图纸,交给我们干的活计,还得我看图纸,开始他偶尔支使我去给他买烟,后来知道我比他有知识,很尊重我,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经常给我说上海,说十里洋场,说百乐门,说城隍庙,说“小K”,上海给我的印象,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我看过王重义的连环画《十里洋场斗敌记》,怎么斗的我忘记了,只想着将来要去上海玩玩。工人们也说北京,但我从来没想到北京去玩,我想的是去北京瞻仰瞻仰天安门故宫什么的。
我们生产的产品是矿山运矿石的翻斗车,每到月底,就把刚刚漆了黑油漆的矿斗,一台台垒到大卡车上运走。那是一个欢乐的时刻,全厂一起出动来干这个活,男女工人一边推矿车,一边彼此打闹,就像在秋天乡村的打谷场上。
上海人不喜欢空谈,空谈是那个时代的普遍风气,就是一个普通工人,也是心怀全球,想着怎么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像是游击队的政委。上海人大部分不喜欢高谈阔论,技术很好,工作一丝不苟,勤俭,干净,“钻头觅缝”地过小日子。我记得有个车工,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给邻居缝补衣服,他裁剪,老婆缝,缝纫机整晚哗啦响。那老婆,长得白,很美,每天要拿个箩筐,到大路上去捡煤渣。她知道那些运煤炭的大卡车几点会从工厂门口经过,工厂门口有些大坑,卡车一过就要颠下些煤炭来。车一走过,工厂里的女人就上去抢。有一天,这个女子被卡车撞死了,尸体抬到大路边上,脸和手很白。他正在车间里车轮子,听到噩耗,戴着手套就跑,哭得个呼天抢地,风云变色。他们夫妻,感情很深。我1980年考上大学,就离开了工厂。二十年后我偶然回去,这个工厂已经倒闭,荒草丛生,厂门口挂着条大标语,要求解决职工的养老待遇,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工人在标语下面坐着发呆,我没有看见我师傅在里面,他已经老得不能出门了。
热衷于过小日子,在那个时代,是要被鄙视的。我经常听到人们揶揄某人,就说他只会过小日子。过小日子,那就是小市民。谁不是小市民呢?大市民又是谁?好像19世纪以前的中国文学没有鄙夷小市民的传统,市民就是市民,无所谓大小,没有贬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市民社会的颂歌。西方的看法不同,恩格斯揶揄他们民族最伟大的诗人歌德是法兰克福的小市民,“谨小慎微的、事事知足的、胸襟狭隘的”,主张歌颂叱咤风云的无产者,反对歌颂小市民的鄙俗风气。这种思想影响了19世纪以降的世界激进文学,成为时髦。写日常生活的上海作家张爱玲,被许多大文豪视为庸俗。她居然写这些:“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烧鸭煨汤,汤清而鲜美。烧鸭很小,也不知道是乳鸭还是烧烤过程中缩小的,赭黄的皱皮上毛孔放大了,一粒粒鸡皮疙瘩突出,成为小方块画案。这皮尤其好吃,整个是个洗尽油脂,消瘦净化的烤鸭。”鲁迅当年也住在上海,他住在四川北路。读鲁迅的文章,看不出这是一条怎样的四川北路。今年我又去了上海,到了四川北路,发现那就是过日子的好地方。在一里弄里,我吃到了上好的老鸭粉丝汤,真是美味之至。鲁迅大约对老鸭粉丝汤之类的视而不见,他的文章里从来没有提到,他吃不吃呢?不知道。我想起甘地,奈保尔说,尽管甘地在英国待了三年,他的自传里却丝毫未提及气候或季节,除了到达当天正值九月末,甘地穿着白色法兰绒登岸,因为不适宜而感到尴尬,下一次明确提到的时间,是他离开那天。“没有关于伦敦建筑的描述,没有街道,没有房屋,没有人群,没有公共交通。1890年的伦敦是世界之都,对一个来自印度小镇的年轻人来说,伦敦一定叹为观止。”奈保尔认为甘地“精神内聚是强烈的,自我专注很完整”。“他的体验,发现和誓言,只满足着他自己作为印度教徒的需要,满足在置身敌意中界定并强化自我的需要,它们并不是普遍适用的。”奈保尔肯定是这个世界普遍的小市民中的一个,他关心的是生活世界的在场,是日子如何过。他大约会同意张爱玲女士的名言“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20世纪,文豪关心的是“中国向何处去”,宏大叙事成为时代写作的主潮。到“文革”时代,过小日子都已经成为罪行,“谨小慎微的、事事知足的、胸襟狭隘的”成为革命的对象,革命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力,暴力成了生活的常态。都热衷于过大日子,大日子怎么过?在广场上,服装一致、万众一心、旗帜招展、高音喇叭。恩格斯的观点只是他的观点而已,并没有使德国成为鄙夷小市民的社会,托马斯·曼、卡夫卡、伯尔……这样的小市民作家继续出现并伟大。而在中国,鄙夷小市民却成了人们普遍的价值观,真是可叹!20世纪,人们为主义、观念而活,不为过日子而活。但日子总得过,过日子事关吃喝拉撒,文化上不给这些事情正名,于是小日子总是过得偷偷摸摸、猥琐狼狈。如果不是美国的一位文学批评权威夏志清出来赞美张爱玲,我很怀疑中国读书界是否会认识到张爱玲的不同凡响,在中国20世纪这种文化环境中,张爱玲真的是太另类了!“可以不顾左派理论的影响,安心培养自己的‘风格’。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张爱玲式的写作,在20世纪的中国确实是独一无二。“文革”之后,继续革命使人厌倦,人们想停下来过过日子,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生活的力量卷土重来,西方写小日子的大师,像乔伊斯、普鲁斯特都翻译过来了。但鄙视日常生活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的一个小传统,积习难返,“过小日子”,一时半载是难以名正言顺的。蔑视倒没有了,但无视依然继续,而且麻木不仁,变本加厉。
现代化不幸正是建立在这种普遍地鄙视日常生活世界的意识形态上。所以我国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很少从居民如何在其中过小日子、如何颐养天年考虑。只考虑宏伟、高大、宽阔、欣欣向荣、金光大道之类的形象,等而次之的则考虑政绩、轰轰烈烈搞一把,高升。考虑经济利益,考虑如何卖掉,房子按照商品房设计。别小看这一点,从家的角度和从商品的角度设计房子是有天渊之别的。古代中国的房子是家,现代则设计成商品房了。政绩也是以高大全的形象是否确立为标准。因此,新世界的建设以摧毁日常生活的小世界为代价,毫不可惜。建立在传统和经验世界上的中国日常生活世界被视为落后、丑陋、丢脸、脏乱差。昆明城市改造,几个月就消灭了七十多个菜市场。新世界建立了,意识形态的象征在现实中得到表现,日常生活世界也消失了。无数故乡消失了,同质化的新世界席卷中国。根据图纸设计出来的形象,面子、观念、商品经济倒是确立了,但不利于过日子。过日子很难看,很庸俗,很丑陋,很脏乱差。张爱玲说,“生命是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不要因为虱子忽略了袍子本身的华美”,现在,连袍子都无影无踪了。
20世纪后半期,上海有点声名狼藉,说起上海人,大家理直气壮,那些小市民!上海人在这方面也有点自卑,似乎会过日子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缺点。但是,生活的力量是最伟大的,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人们过日子。在这方面,阳奉阴违是个策略,面子上、宣传上、文化上、市政建设上高大宏伟,意思是“生活在别处”,人们无可奈何,但你总不能不让我低了头喝老鸭粉丝汤吧。只可惜的是,像张爱玲这样理直气壮信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种老生常谈,将小日子通过文章升华到不朽的文人实在不多。古代文人经常这么做,曹雪芹就是写过小日子的大师。“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庸俗不堪的蟹肉,经曹大师这么妙笔生花地一写,就成了风雅韵事。现在不同,上海人一面过着小日子,就是吃了大闸蟹,也觉得脸上无光,不好逢人就讲的。文人说起上海,言语间还要解释遮掩,总是迅速站到谴责小市民的立场。在上海一个文人要获得优越感太容易了,骂骂小市民即刻“政治正确”。其实上海只是20世纪中国迷信“生活在别处”、反生活的新文化潮流的一个典型,一头生活的替罪羊。20世纪以降,中国世界对中国经验、中国生活、中国式的过日子的自卑是与日俱增,无所不在的。这方面,中国20世纪的写作与生活世界之间,真的是有点名不副实。日子过的是小日子,宣传说的是丰功伟绩,我们一直是那样英勇地生活着吗?普鲁斯特何时在上海出现?或者像乔伊斯写都柏林那样写写上海,为它立一座日常生活的语言丰碑。这家伙写煎羊腰子和出恭的那一段,真是写得好。
今年春天,我再去上海,出租车从街上经过,我立即感觉到上海出现了某种过去我没感觉到的气氛,过日子的浪潮已经在这个城市理直气壮地卷土重来。中国许多大城市,固然现代、时髦、高大、宏伟、宽阔了,汽车在奔驰,但生活世界的荒凉也是显而易见的。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北京那些世界最宽阔的大街上奔走了一早上,想找一家卖豆汁油饼的小店,硬是找不到,这种大街不会为小店留下一条缝的。上海自然也免不了为大形象而自我改造,外滩焕然一新、耸入云霄、雄伟洋气,但只要从南京路两侧的任何一条小街走进去,过小日子的浪潮就汹涌而来。弄堂里甚至大街上,各式各样的洗干净的衣服、被褥、乳罩、裤衩从一家家的窗子里穿在竹竿上伸进天空,朝着太阳迎风招展,洁癖者认为这种上海风景很不雅观,我却以为这才是上海的诗意,哈哈,生活的旗帜!有的电车上,售票员还在使用那种老式的售票本,没有一票通用。看着售票大姐挎着那个塞着各种价格小票的皮包在人群里穿过来,真像是置身在费里尼的一部电影中。营业了上百年的裁缝店依然在量体裁衣,与时代流行的一刀切完全不同。上海博物馆是免费的!老牌餐馆要预约定座,里面依然有上了年纪的服务生在接待客人,这种服务生在中国已经不多了,他们把伺候顾客这一行玩到了大师水平,使得许多财大气粗的小人物感到压力。我发现上海又可以无所事事地闲逛了,无数一个式样只有一件的小服装店、咖啡馆、私人菜馆刚刚开业。那把患着洁癖的热衷于凡事一刀切的现代化手术刀,在小市民顽强的生活力量面前被磨得卷起刃来,对生活世界日复一日生产着的各种“乱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开始用加法,而不是非此即彼。我听说上海对别的城市依然在围剿的小商贩也开始容忍了,真是伟大的进步!张爱玲的上海正在魂兮归来。二十年前我去上海,住在一家大众浴室。这次是住在浦江饭店(原名礼查饭店),始建于1846年,是一栋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巴洛克式的建筑。饭店介绍说,爱因斯坦、卓别林、罗素、美国前总统格兰特等名人当年都在这里住过,它曾经是远东最著名的酒店。可笑的是,这只是一家三星级酒店,因为旧了所以便宜。旧就是没有档次,低档——这个时代的真理,就是“维多利亚时代”“巴洛克风格”也不能幸免。我捡了一个大漏,享用了落地窗帘、有着路易·波拿巴时代沿袭下来的风格的高背椅、宽阔无比光线充足的卫生间、铜质的浴缸龙头以及一百五十年前用小木块拼成的原装木地板,踩上去很有弹性,发出普鲁斯特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响声。后来我到一楼去喝咖啡,味道相当好。那是我五十五岁中的一日,坐在礼查饭店的咖啡厅里,窗外是苏州桥。想起1979年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日,我们做了一件事,去找一家咖啡馆,一定要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喝上一杯。我们终于在人民公园附近找到了一家,那其实是个大众冷饮店。我们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咖啡上来了,那是一杯兑了些咖啡色粉末和奶粉的浓汤,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咖啡,味道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