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在熟悉却又空寂的房间里失眠,在深夜里逃也似的来到天台。她在无法停止的眼泪中意识到有些伤痛无法平息,它就像一支在她心里缓慢前行的、噤声的队伍,始终缓缓吐着浑浊的毒气。
但这种疼痛感又中和了一部分面对不明未来而生出的恐惧,她隔着眼泪看向月亮,月亮仿佛也变得透明了。
她想连夜离开,整理行李时江时予出现在客厅里,声音颤抖着问她是不是又要一个人逃走。
“你等等我,让我跟你一起走好吗?”
云舒手上的动作停住,虚脱感自指尖蔓延,仿佛睡意临近之时。
“要跟我走吗?”她问,“什么都不管了,就和我一起走吗?”
二十一岁的江时予,看起来慌乱又坚定。他手指冰凉,像是刚刚奋力游过一条晦涩的河。他抓住她的手:“我可以办休学……我已经和导师提过申请了,我……”
是有很多很多次,他丢下玩具、书本、琴谱,游鱼一般同她穿梭在城市的日光与夜色中,路口的信号灯和手腕上的表盘为他们指引方向和归途。可时间能够让游鱼褪下鳞片,让骨骼填满野草,让年少的他们变成纸片上的假人。
云舒想起他给她看过的、教学楼一角的药圃,想起他沿袭了她的习惯,认认真真更新的观察日记——
“生长中期,土壤含水量百分之二十到三十。”
“多年生,根、叶可入药。”
他说它们的成长有缓慢的周期和严格的自然条件要求,需要合适的温度、水分和光照。
她曾经问过他,条件不适宜会怎么样呢?
“秧苗倒伏,或者腐烂。”
他在她的沉默中再次开口:“我喜欢你,宋云舒,你必须知道。”
她曾在一段时间里只把他当小孩子来看,因此面对他时,哪怕呼吸凌乱,她也能随时恢复成一副冷静克制的样子。
“休学,然后呢?”
他勇于牺牲让她感受到一种疲乏的束缚,在这个戏剧化的人生片段里,她想到了他人生中除她之外的所有。
“我也……不需要你做到这一步。”
她和他不同,她没有设定的方向和旅程,就像无人驾驶的飞船,只是想去任何地方,无论是村庄还是荒野。她不想停留在原地。
他的手缓缓垂了下去,却还是执拗地盯着她看,似在认真理解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好像一直都说服不了你。”
云舒仿佛在他的叹息声中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跌落。
“接着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吧。”她说,“你从来没有出过错。”
你不需要我吗?她看出他未曾开口的疑问。
月亮的开关被她关掉了,有云朵移开,几颗星子在夜空中毫无意义地浮现。
心意变成了一组难解的密码,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8
“你八岁那年生病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帮你治好的话,那该有多好。”江时予低头收起那个简易脉枕,“那时候你明明也是个小孩子,不管是画画,还是用宋叔叔的旧相机拍照,都是闪闪发光的,让我好羡慕。”
“我一直都在想,变得再厉害一点吧,等到那时候就能毫不费力地站在你身边了。
“学医确实是我能够做好的事情,标准、程式化的工作,就像你说的,我很少出错,所以就算真的失掉一部分机缘,我也需要继续去做这件事。”
已经不需要再说服彼此了。
之前总是被她开玩笑说“什么时候能长大”的江时予,终于不留痕迹地、如她所愿地长大了。
温暾平淡的日子过得很快,离开那天,江时予早早地等在楼下,不顾她的劝阻,轻巧地拿起她的行李箱:“走吧,这段路我是能陪你一起的。”
音响里在播一首节奏迟缓的歌曲,半开的窗透进了风,彼此都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何时。
他说自己一年前去上海,正好碰上了她的摄影展,那张座头鲸的照片就摆在展厅中间。周围有人一脸高深莫测,说这张照片是作者早期的作品,从角度、构图都能看出稚嫩。
“那些我是看不大出来的。”他说,“不过看得久了,视线反倒一直停在边框的空白处。”
“为什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