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个目光深邃的少年,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常常追随着她。总是保持三道杠少年平静淡漠的优越感表情,走到她身边说:“菲菲,走,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东西。”然后她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去看蚂蚁搬家,看断掉一条腿的螳螂,去屋檐下戳蜂窝,去树上掏鸟蛋,下河里抓活鱼,抓到后学着他的样子,把活的小鱼塞到嘴巴里,一口吞咽进肚子里。
吴菲菲从记事起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和张亮飞在一起玩耍度过的。
可惜的是,穿白衬衣、海蓝裤子、白胶鞋的少年,如一段留在过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已被时光的橡皮擦悄悄地抹去了所有痕迹。
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一个叫做张亮飞的中年男人。他和她再无半点儿关联。
3
买了一张高铁票,张亮飞再一次离开老家。
这一次和以前每一次坐火车离开老家的心情都不一样。总感觉吴菲菲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小时候那样甩都甩不掉,吧嗒吧嗒跑来跑去。
火车轰隆轰隆往前开,藏在云天之外的思绪却一直往回走。
张亮飞家,吴菲菲家,孟小山家,三家住在由七间正房,东西各一小间厢房,以及三间南房组成的一个大院里。
吴菲菲家在最中间的三间平房里,南房也是他们家的。靠西面的两间正房和西厢房属于张亮飞家。东面的两间正房和东厢房住着孟小山父子四个光棍。
院子中间有一个拿砖砌成的花池子。夏天的时候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把一个原本平凡无奇的院子打扮得挺好看。花池子坐落在孟小山和吴菲菲家两间相邻的正房前面。
孟小山和张亮飞在一个班上学。他妈生下孟小山不久就去世了。他爸是裁缝,瘦瘦的脖子上挂着几圈皱纹,还挂着一个蓝老布缝的大围裙,上面有个大口袋,里面塞着皮尺、画粉,围裙上挂满了各色的线头子,碎布屑儿,以及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的糨糊印。孟裁缝走路慢腾腾,个子挺高,即使背有点儿驼,也不觉得低矮。他黑着一张脸在院子里走过,清晰地宣告着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身上带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掉的阴郁气。
孟裁缝在自己家里揽些缝衣服的活儿做,到了饭点儿可以顺便把四张嘴要吃的饭做出来。孟小山的俩哥都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让他们逐渐地变成这一带臭名昭著的流氓小子。
孟小山是全班甚至全校学习成绩耻辱柱上的常住户,说这话的是班主任李伟莲。李伟莲还有一句口头禅是:孟小山,一样样的都是一天吃两大碗饭,张亮飞吃的饭都变成了成绩单上的一百分,你吃的饭就都变成了屎疙瘩。
孟小山这个名字是李伟莲给取的,裁缝老孟领着孟小山到学校报名上一年级的时候,老师问:“你孩儿叫个甚名字。”
裁缝老孟说:“三个小子一个挨一个,大的叫孟大刚,二的叫孟二刚,这个是老三,家里就叫小三儿,要念书了,不行就给叫上个孟三刚吧。”
本来挺严肃做报名登记的李伟莲老师,听完孟裁缝的话,扑哧一下了笑出声来。她给孟裁缝说:“什么三纲五常的,人家早都破四旧了,你咋还这么封建思想,小三儿也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孟小山吧。”
当地人说话,山和三的发音是一样的。孟裁缝听完李伟莲的话,嘀咕着说:“那还不就是个孟小三么。”
李伟莲瞪了他一眼说:“是孟小山,师傅你抬起头看看,就是笔架山的山。”
孟裁缝恍然大悟地说:“这名好,这名好。那就这么定了。”
4
黄昏的金色幻影铺满天空,笔架山被西天斑斓的晚霞涂抹出雄壮又妩媚的轮廓,院子里各家做晚饭弄出来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飘。
张亮飞和孟小山还有吴菲菲正凑在一起,一人屁股底下压个小板凳,趴在围住花池子的低矮砖墙上写家庭作业。吴菲菲懒得写作业,就说:“二飞,我的作业能不能你帮忙写写。”
张亮飞忙着写自己的作业,头也不抬,慢吞吞说一句:“看你表现。”吴菲菲听到这话,噌地一下把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弹起来,扭着屁股跑回她们家,一会儿工夫就颤巍巍地端着满满一茶缸白糖水来了。
张亮飞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掉一半,抹一把嘴角溢出的湿润,转手递给吴菲菲。吴菲菲连茶缸沿儿都不挪一下,就在他喝过的地方,慢慢地啜饮,小口小口地吞咽。她喝得太慢了,孟小山的嘴巴因为等待太久,不由自主地和吴菲菲保持同一个吞咽节奏。张亮飞伸出手,在吴菲菲额头弹一个大响崩儿,她看他一眼,龇牙咧嘴把茶缸里所剩不多的白糖水,递给孟小山。她还很有心眼的把刚才张亮飞和她喝过的茶缸沿对准自己,把没喝过的那面对准孟小山,这才递过去。孟小山端起茶缸就喝,完全不晓得吴菲菲的那点儿小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