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靠拐角的一桌就剩吴敏佳一个人了,她把手藏在桌布底下,不动声色又极其专注地搓着在手腕处结痂的面疙瘩。下午鱼死网破的劲儿一过,浑身都像被人扒皮抽筋了那么虚。现在她就想瘫在椅子上坐坐,去洗手间的几步路也挪不动脚了。五年没上过手的钻戒紧紧勒在手指上,吴敏佳小心挪动着戒指,调整着呼吸,尽量不让别人听到她倒吸凉气的“咝咝”声。整个宴会大厅流光溢彩,聒噪热闹得厉害,坐着站着的都是人。当年最不解风情的女同学也脸泛红光,裙摆摇曳,摇晃着酒杯急急奔向目标,吴敏佳摸了摸棉麻裤子上凸起的一道褶子,想站起来还是坐着没动,不是自己的场瞎蹦哒又有什么意思,来都来了,稳坐钓鱼台吧。
叶文韬扒开人群过来了,吴敏佳心里咯噔一下,却一点儿也不意外,如果这个宴会还有一个人没忘记她,这个人一定是叶文韬,她不自觉按压着裤子上凸起的褶子,收腹、抬头、脊梁骨挺得倍儿直。叶文韬和女朋友耳语了半天,这个胸部快和脖子连在一起的女孩仍然紧拽着叶文韬的手,瞥了几眼吴敏佳,好像坐在宽敞的宝马大奔里,等红灯时看着在公交车上扭曲变形的人群时那样随意和无聊,嘟嘴翘起脸庞,叶文韬立马会意,在女朋友的左右脸蛋上各啄了一下,女朋友又像个花蝴蝶一样飞到了人群里。叶文韬整理了一下没有一丝褶皱的定制西服,端着酒杯,一步一个心意,一步一个端庄,款款向吴敏佳走来。
用果汁和叶文韬的白酒碰杯,对着昔日同桌过三年,老师钦定的重点帮扶对象,吴敏佳竟然有些怯懦。叶文韬划过一眼吴敏佳无名指上闪耀的钻石,朴素着装的吴敏佳有了一丝光彩,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小声惊呼:“哟,吴大学霸,中午吃的饺子?亲自下厨?”吴敏佳放下饮料,搓下了手腕处的最后一块面疙瘩,佯装镇定:“哟,女朋友整容了?全身都动过了?不是你买的单吧?”叶文韬爽朗大笑:“大辫子,嘴还是那么毒。”大——辫——子,吴敏佳咂摸着这三个字,轻柔的晚风吹过,有些眼角湿润的动容。不自觉地,她放下了饮料,端起了一杯白酒。
吴敏佳和叶文韬聊着过去的念书时光填补着几年不见的生疏,在心里捏揣着这个自己最近时常会想起曾经热络过的老同学。看叶文韬的表情,她知道,叶文韬也在她身上寻找着过去的影子。在省重点高中那三年是叶文韬玩得最欢,最威风凛凛的一段日子。他爸爸是这所高中的常年资助人,所以连老师也对他礼让三分,他迟到了,一推门和老师诚恳地鞠一个九十度的躬,迎着全班同学又鄙视又羡慕的目光坐到座位上开始睡觉。有一次,叶文韬和老师鞠躬,刚来实习的老师也慌乱着鞠躬,全班哄堂大笑。但吴敏佳没笑,她手里握着英语单词卡,瞪着向她旁边座位走来的叶文韬,眉目结霜,被盯得浑身发冷,叶文韬压制着被侵犯的怒火,小声问:“你为什么不笑?”吴敏佳一字一顿,向他发射了八支箭:“奸人当道,蔽日遮天。”
吴敏佳喝了一大口白酒,火辣辣的红晕挂在脸颊上。叶文韬暗暗叫了声好,这个爽利劲儿说明谈话还能往深了走。“吴大翻译最近不忙?往年的同学聚会您都在国外飞,没有您这尊大佛,我们都觉得特没意思。”“大翻译”“国外飞”,五年的全职家庭主妇生活,再听到这些词汇,仿若隔世,吴敏佳摸了摸自己干硬、粗糙的双手,那一年她站在舞台侧面,屡次翻译错重大数据,台下部分人交头接耳的场面涌上心头,她的手濡湿了。
“我忙——忙得晕头转向,这辈子没这么忙过,可这种忙没搞翻译忙那么高级,你没看见大家怕沾上我身上的烟火气,都绕着我走吗?”叶文韬把头凑近了些,故意压低声音说:“我说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原来沾上烟火气了,给我匀点儿,我就缺这个。”吴敏佳抿嘴而笑,白了叶文韬一眼,这白眼里的娇嗔意味让叶文韬心里真舒坦。他把酒杯斟满又递过来,吴敏佳摇摇头:“老二还没有断奶。”
“老同桌,我家老头子把玩具卖到了欧美,生意做大了,身体撑不住了,以后这七七八八的摊子得我多操心了,你要是看得起,来给我当特助吧!”
“什么?孩子让玻璃渣扎了?老太太呢?老太太知道医药箱在哪儿。老太太滑倒了?好,你别急,我十分钟之内回来。”“特助”两个字让吴敏佳的心剧烈沸腾起来,每个重返职场的橄榄枝都让她馋涎欲滴,但没用,喜悦的电流刚爬到脚脖子,保姆火急火燎的电话如冷水般当头浇下,她定了定心,承接着这股透心凉。
和旧日几个相熟的同学急忙别过,叶文韬已经让司机把路虎开到饭店门口了。吴敏佳稍稍推辞,便和叶文韬一同上了车。
二
叶文韬瞥见吴敏佳额头的汗珠和眼角的皱纹,心里又飘过他那些皮肤嫩得能掐出水的女朋友,一个个滑溜新鲜得像刚从海里捞起似的,养眼、悦心,只不过这么多年,一个个精美的皮囊来来去去,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成没味的白水煮面了,叶文韬又瞧了眼吴敏佳,发际线很靠后,饱满的脑门上的两颗粉刺格外显眼,头发用一根廉价的皮筋箍起,发尾毛燥,脸上还将就能看,手上的皮肤干燥蜡黄,看来基本没有去沙龙美容院护理的习惯。
今天的聚会吴敏佳还没来,同学们已经炸锅了,嫁给暴发户的苗甜甜念书时总不交作业,没少挨吴敏佳的批评,今晚连脚脖子上都戴了两条大金链子,富贵逼人,添油加醋报告着吴敏佳近况的凄惨,很多人附和秦毅也混得一般。大家嘻嘻哈哈,调侃好好念书还不如回家好好种田。说实话,第一眼看到这样朴实无华的吴敏佳,叶文韬吃了一惊,几年前在出国的飞机上和吴敏佳的翻译团队巧遇过,那时的吴敏佳眼神凌厉,反应极快,小领导的派头很足。不过这种商场上铆足劲儿往前冲的女人叶文韬见得多了,当时打了一个招呼转眼就忘了。今晚却总想和吴敏佳多亲近亲近,卸掉一切武装的吴敏佳总让人回忆起高中时那个黑白分明、较真倔强的大辫子姑娘。今晚的吴敏佳不经看,但经得起品,和这样的女人相交,假模假式那一套不管用,掏心窝子才是正道,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这么正儿八经坐在一个女人旁边了。
“往年同学聚会你家秦毅来过几回,那小子还和当年一样,表面上憨直得像从土里拔出来的一样,可那脑袋瓜子精得很,聚会没完,咱们班混得有点头脸的都同意往他们学院的实验室里投钱。”
这是叶文韬几年前的记忆了,吴敏佳柔软地耷拉在靠背上,嗯了一声算是终结了话题。叶文韬的视线扫过她的胸部,下垂,松垮,一股奶香气隐隐约约飘出。他哼哼一声,暗叹着,秦毅这小子,涮过我,现在又把吴敏佳涮了。
酒喝得不多,吴敏佳还是有点儿晕乎,叶文韬浑身散发着的自信优越成熟男性的魅力,让她感觉自己心上也摇曳多姿地震颤。叶文韬突然倾身靠近,吴敏佳不自觉绷紧浑身的肌肉,火从下身一路烧上来,脸颊被烤得绯红,“让你递给我一下侧面的手机,说了三遍都没听到。”吴敏佳赶紧摸到手机递给叶文韬。吴敏佳想现在就狠狠吻住叶文韬的唇,直到吻到嘴唇渗血,直到他们开始互扒衣服,但她一动不动,家快到了,一想到家,家里和着奶味尿味洗衣液味道的气息很快把她淹没了。
到了吴敏佳家楼下,叶文韬让司机买了几盒礼品,说要上去探望一下秦毅母亲,吴敏佳想象着家中的混乱场面,硬着头皮欢迎着念书时常跟在她和秦毅屁股后头蹭饭的老同学。上电梯时,吴敏佳想着婆婆那双灰暗而暗藏心思的眼睛,和叶文韬站得更远了些。
客厅里孩子的各种玩具从阳台一路蔓延,直到包围整个沙发。从卧室传来孩子和吴敏佳咿咿呀呀说话的声音,更小的孩子突然铆足劲儿大声嚎哭,叶文韬靠墙而立,正思索着家庭医生用不用请过来,自己用了多年的阿姨应该也能借吴敏佳用一段时间,一个双腿有些罗圈儿、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般荡漾的老人由人搀着出来了,叶文韬有些恍然,秦毅的妈十来年不见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了,岁月仿佛在贫苦的人身上格外无情。叶文韬结结实实拥抱住了秦母,秦母感叹着:“大包四,阿姨见着你,怎么感觉过去你们小时候的日子又回来了。媳妇俊不俊?孩子多大了?”叶文韬“哈”一声笑了,放开秦母:“阿姨,我大包四的诨名还是您给取的呢。”
吴敏佳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出来给钟点工付费,嘴上左一个感谢右一个不好意思,钟点工礼貌性地勉强收下这些明显拔高的赞美,表情淡然,就等着付费环节。吴敏佳话锋一转,阿姨,多出来的一个小时就免了吧,我们合作这么多回了。钟点工似乎早预料到这一出,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一身阔气的叶文韬,没有作声。吴敏佳忍着在有钱人面前露怯的尴尬,又从钱包里抽出一百,想快点打发钟点工离开。叶文韬拦住吴敏佳,“这么晚了,阿姨一个人回去多不方便,我让司机送您到门上,车上有几盒鲍鱼海参,您看得上拿一盒回去给家人尝尝。”钟点工深深注视着叶文韬,脸上堆送起像十八岁大姑娘一样娇羞的笑容:“不用了不用了,我个老太婆哪敢叨扰大老板您,您如果看得起,哪天我帮您看孩子打扫家。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您一定招呼。”叶文韬双手接过名片,钟点工一走就扔到了垃圾桶。
手机铃声乍起,吴敏佳没有把孩子递给腰腿不好的婆婆,而是放到了叶文韬怀里,叶文韬立马像捧了一个名贵瓷器,全身都使着劲儿,一下不敢乱动,吴敏佳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对着电话那头的人不自觉地点头哈腰,“您别急,别急,我早上六点之前译好给您,知道您着急用,天天大脑高速运转,我这不是也得换换脑子,吹吹风嘛,行,行,这回拖稿永不合作,谢谢您高抬贵手,谢谢啊。”
“吴敏佳,”电话刚挂,叶文韬迫不及待抗议,“孩子尿我身上了。”吴敏佳窘迫地用毛巾去擦,叶文韬又闻到了吴敏佳身上的奶香,一阵酥麻划过,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和我这样过日子该多好。尿液早就钻进了西服纹里,吴敏佳毛巾一扔,不擦了:“沾点儿童子尿,预祝你今年生意兴隆,一顺百顺。”叶文韬苦着脸假装生气:“我会把账单拍给秦毅。”吴敏佳不置可否,抱着因为伤口总烦躁不安的孩子靠着沙发昏昏欲睡。叶文韬逗弄着老大,心里惊讶这个孩子这么瘦小,抚摸了几下孩子顺溜的小辫子,掏出一沓钱给孩子当见面礼,孩子呆呆看着叶文韬,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叶文韬站起来和秦母握手告别。秦母手指冰凉,看着钱局促不安,眼神无声地责令着儿媳。吴敏佳好像多长了一双眼睛,一个激灵坐起来,把钱递到叶文韬手里:“大包四,拿钱取笑我呢。对于你,钱廉价得像纸一样,见面给我送纸,取笑我们劳动人民呢。你女朋友还在聚会那里丢着呢,走,我送你下楼。”
“大辫子,你这张不饶人的嘴怎么好像从小到大只针对我一个?到了秦毅那里就秃噜了,让人划拉来划拉去。”叶文韬倚着车窗和吴敏佳耍嘴皮子,静谧的夜色四周弥漫,叶文韬的心轻轻摇摆。
吴敏佳瞥了一眼叶文韬光可鉴人的脑门和拱得像山丘一样的肚腩,心里想:生活不就是划拉来划拉去的事嘛。借着浓荫的遮蔽,她轻轻拥住叶文韬,叶文韬正犹豫着要不要也搂住吴敏佳。“别动,我就想找个人靠靠。”叶文韬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上学时不小心碰到你的手都差点被你打死。你是不想等抱完我再打我一顿?”吴敏佳被逗笑了,和叶文韬摆手作别。叶文韬朝着她的背影喊:“特助的邀约无限期保留!”
半夜十一点孩子老人都安顿好睡稳后,吴敏佳打开电脑。就剩结尾了,开个夜车,三点钟肯定能译完,早晨七点起床,或许能拖到七点半,送完老大上幼儿园顺便逛菜市场,回来还能小睡一会儿,十点钟送婆婆去针灸,然后是午饭,下午二宝有游泳课,晚上应该能和出版社的刘编辑通个电话……吴敏佳按着因为连日熬夜总在疼痛的太阳穴,脑袋昏昏沉沉,“啪”,吴敏佳一关电脑,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止疼片,抓了三颗吃下,双臂紧紧箍住头。手机鸣叫,这个点儿了,只能是秦毅了。吴敏佳不接,电话响了三四声停了。
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毛线缠绕,每一个线头连接的都是叶文韬。念书时大冬天凛冽的清晨,他们一群学生戴着棉帽子大围巾仍然被冻得龇牙咧嘴,叶文韬头上什么也不用裹,他从小轿车里探出头,极力邀请秦毅和吴敏佳别蹬车子了,和他一道坐车吧。所有人都眼馋他俩能让叶文韬高看一眼,秦毅把穿衣最单薄身体最弱的同学推上前,和叶文韬招呼:“大包四,你每天顺道把小耗子接来学校吧,轮到你值日时他帮你。”“走了走了。”一群人吸着鼻涕唱着歌向校门进发。吴敏佳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如果换作现在,我第一个跑到叶文韬的车里去。
不知不觉,后半夜了,夜风乍起,吴敏佳起身关上打开的窗户,突然手机一亮,是叶文韬的微信。老同学,别熬夜,保重自己。浓重的困意袭来,吴敏佳向床上倒去,搂住一左一右两个孩子,那种感觉就像沉入了深海。
三
秦毅开车在酒店附近转了几圈儿,眼睛不由自主搜索着熟面孔。没有,秦毅知道大概率不会有,这家酒店又高档又偏僻,平日的熟人不会跑这么远来消费。可秦毅还是把车停在了最隐蔽的空位上。从酒店大堂急匆匆进去,进电梯,到第三层停住,穿过走廊,从另一侧楼梯下来,来到酒店后面的庭院,这儿有一个大喷泉,有断臂维纳斯的雕像,有绿树环绕的花圃,花圃旁边坐落着一座只对会员开放的古朴低调的咖啡馆。咖啡馆外面的一溜凉棚空荡荡的,只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边看手机,边嘻嘻哈哈聊着什么。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秦毅和对方都知道什么时候来最清净。他整理了一下特地在吴敏佳面前换上的最贵的夏装,端出彬彬有礼的绅士架子走了进去。
现在坐在秦毅对面,穿着淡绿色纱裙的妇人叫韩茹,是秦毅以前班上学生的姐姐。每次开讲座,韩茹都会抽空儿过来,坐在前排。讲座关于霍金的黑洞理论,听讲的学生不多,大多是男生,分散在阶梯教室的中后排,所以韩茹就格外显眼。她的目光追随着秦毅,沉醉而恬淡,热烈而寡欢。秦毅有些惊讶,也很感动,现在还有社会人士对物理学这么感兴趣,他也向韩茹投来赞许的目光,并试着问了她一个初级问题,韩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秦毅就有些扫兴,也有些莫名其妙,这种为他而来的意味让他再以后看到韩茹都有些不自觉的疏远。后来是韩茹主动先开始联系的,韩茹说秦老师,我就想和您聊聊天。如果不是吴敏佳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秦毅一定会直言拒绝韩茹。秦毅来赴约的目的,也能把韩茹的话拿过来说:韩茹,我就是想找一个人聊聊天。
秦毅没想过这样清汤寡水的约见会上瘾。韩茹心情不错时会边讲冷笑话,边用一种狡黠的目光望着你,和这种收取笑话成果的目光对上,你的心会跳漏一拍。这种年轻的、异样的感觉,如此遥远却又是如此熟悉,让他的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是高一开学的前几天,他和母亲从乡下过来,拎着大包小包搬进租好的房子里。院里有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孩,他和打了一个招呼。女孩匆匆扫过他一眼,嘴角上弯了一点儿弧度,要笑不笑的样子,弓身抱起她奶奶的白猫跑进屋里躲避他的视线。傍晚的时候,却又主动来到他们租的偏房,邀请他和妈妈来尝她奶奶最拿手的炸酱面。后来他问吴敏佳,你的性格不像是会害羞的人啊。吴敏佳抚摸着怀孕八个月圆鼓鼓的肚子,有些总得被迫回忆同一个场景的无奈和甜蜜,刮刮秦毅的鼻子,因为你壮得像头骡子,五官又丑得出奇。
聊得多了,秦毅才明白韩茹为什么来听他的讲座。她的初恋就在他们县城里的中学教物理。这种替代品的身份让秦毅轻松了不少。秦毅能感觉到无论他说什么,韩茹的眼睛忽闪忽闪,发出的光芒把他照耀得光彩夺目。韩茹赞美过他浓密、健康的黑发,听多了,再和吴敏佳亲热时他总引导吴敏佳触摸他的头发。有时他也想入非非,韩茹在床上是什么样的体态。秦毅没有告诉韩茹他从大学离职的消息,他一直假装他还在大学任教,并且升到副教授了。他像做梦一般为韩茹讲述他每天上班的情景:清晨,去往大学的郊外似乎只有他一人,身下传来车胎的轻微声响,阳光透过晨雾,右手边先是闪过一段清澈的湖泊,紧接着是高耸挺拔的白杨;几乎每次,他都会打开车窗,空气中的甜味让他一天都会有好心情。冬天时,那凛冽的寒意又让人浑身清爽。
韩茹听着听着会闭上眼睛,仿佛秦毅的车上也载着她,他们一起驶向荒芜人烟、没有尽头的远方。
韩茹的长相出类拔萃,又温婉又明艳,穿着和首饰低调却贵重,而且是这家豪华酒店的金卡会员,秦毅特地不去想大专毕业的韩茹背后的故事。问韩茹来这个城市几年了,韩茹说七年了,低着头想想,又说,其实有时我觉得已经一生了。她永远不会告诉秦毅,当她的丈夫脸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苍白的头发和老年斑都比平时放大了几倍,她心里泛起的悲凉,和弟弟婚宴上新娘通身的金饰一样厚重。
一问韩茹还没有孩子,秦毅本不想聊孩子的话题。但瘦弱文静的老大,机灵霸道的老二即使不在眼前,也住在他的心里。韩茹也说,我喜欢听孩子的故事,我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孩子。秦毅就事无巨细讲抚养两个孩子的点点滴滴。孩子的玩具有一半是他亲手制作的。老大小时候夜里总爱哭闹,他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一晚上,最后得了肩周炎,痛得肩膀都举不起来。秦毅能觉察到有时他的叙述和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一明一暗的两条路径。在暗的那条里,有他和吴敏佳互相严酷的指责、对对方恶狠狠的诅咒,有好不容易累积的希望又溃散的空虚,还有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
几乎大多数时候都是秦毅在说,离开讲台后,秦毅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说话的场合了,客人不关心他说什么,和吴敏佳说话,吴敏佳什么都听不到心里去,她只惦记记录开支的小账本怎么样能不出现赤字。每次和吴敏佳起冲突,基本都是因为钱。他一边悲哀吴敏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不堪,一边又只能闭紧嘴巴对抗吴敏佳的连珠炮弹。可是不知怎么,每次约见的后半段话题全是围着吴敏佳打转。秦毅不讲现在的吴敏佳,只敷衍两句是著名翻译、贤惠妻子。秦毅爱讲他和吴敏佳念书那会儿。吴敏佳迟到罚站他故意犯错和吴敏佳一起;怕他俩早恋,后来吴敏佳不能随便来奶奶家了;高三毕业没人管了,他和吴敏佳一个拉客源,一个当翻译,挣过不少来旅游的外国人的钱。
天完全黑下来后,咖啡馆并不开大灯,有客人的桌子中央会摆一盏暧昧的心形充电灯。幽暗中韩茹犹豫着拉起了秦毅的手。秦毅本能地抽回了手,这样的碰触反而触发了机关,让他今天来时的所有越轨的绮丽幻想都烟消云散了。
四
吴敏佳是吵架后的第三天晚上过来烧烤店的。不说话,闷着头穿过厅堂,最后爬进楼梯口上方搭建出来的小单间里。四周都翻看了一圈,皱起鼻子努力闻闻,是有人睡过觉的味道。然后出来,秦毅带着几分夸张的热情招呼她快来快来。吴敏佳走近了,才知道是秦毅研究生时的导师带孩子来撸串。导师升任院长了,把桌子拍得梆梆响,说秦毅要拿个985大学的博士学位他的母校肯定聘他。秦毅让吴敏佳好好陪着导师,这顿他请,他得招呼别桌了。吴敏佳目光追随着秦毅,他的步伐很沉,腿僵硬得像两根筷子。
每一次暴风骤雨式的争吵留下的裂痕都是在悄无声息中愈合的。吴敏佳恭维着导师,不住劝导师喝酒吃菜,脑海中全是导师说的聘用承诺。当年被翻译公司因为重大失误扫地出门后,她去秦毅的学校兴师问罪,才知道秦毅的车半个多月没进校门了,她拨通秦毅的电话,没等秦毅说话,她近乎疯狂的指责排山倒海而出。找到秦毅的时候,秦毅在一处空旷的草地上铺着一块婆婆几十年前织的老布,躺着看天。秦毅告诉她,他辞职了。当初毕业秦毅放弃了升博的机会直接工作,就是因为这家独立院校不仅有优厚的待遇,而且承诺会有大量经费注入实验室来支持他的研究。真正来工作了才发现什么都是空口无凭。院长不仅剽窃了秦毅的论文,而且纵容校长把秦毅辛苦拉来的资金全挪作他用,成立了一个迎合市场哗众取宠的新专业。吴敏佳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近期和秦毅的谈话都集中在哭闹的孩子身上,抱怨秦毅不能多关心家庭,她忙得焦头烂额时没有帮她多哄一会儿孩子。
秦毅是半夜两点回来的。两个人趁孩子睡着后,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像猫一样轻手轻脚上了天台。吹拂着凉爽的夜风,把胳膊肘支在围栏上看熟睡城市的点点星光。是吴敏佳忍不住先开口的:“你去找了吗?”秦毅点燃一支烟:“找了,可又算是没找。你呢?”吴敏佳没说话,把秦毅的脸掰过来,开始用力亲吻他,秦毅也用力回吻着吴敏佳,他还记得当年,他和吴敏佳的第一次,就是在星光下的草原。秦毅脑子里成了一团糨糊,他甚至都不记得三天前他们争吵的原因。他们好像在玩游戏,要死要活地争吵,要死要活地想要挣脱,可是很快又是要死要活的相爱,转眼又是磨刀霍霍的新一轮开始。
看着天上亮晶晶的月亮,吴敏佳觉得她和秦毅正在借着月光划过漆黑的海面,他们偶尔呛口水,偶尔遇到大风暴,总归是没有沉。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操家能手她记不清了,她忘不掉当秦毅执意要和小时候同穿一条裤子的发小开烧烤店来挣大钱时,她失眠了几乎一个月。
夫妻俩望着月亮出神,月亮那么清澈,好像他俩漂亮的老大的笑脸,尽管这个孩子被查出了需要精心抚养和大笔医疗费的罕见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