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候,舒曼最爱郊游,这起伏的青山便是她的挚爱之一。然而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山峦早已失去魅力,只剩下鬼魅般的幽深。大路因山体滑坡而折断,裸露出苍白的身躯,如青面兽牙一般阴森。一行七八个人,除了一个家在震区的中年男记者,谁也不熟悉这一带地形。舒曼幼年时回家祭祖曾来过几次,便充当他们的副领队。雨越下越大,每个人的衣服、鞋袜都沾满了泥浆,雨水裹着泥水冲进眼里,又痒又痛。
这趟行程如果按照最初的速度,即大家都不会疲惫的情况下,也要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达,那时将是深夜,在这样的山路里夜行和过鬼门关差不多。大家心里都很焦灼,但是没人出声,只是一个紧跟一个,沿着崖壁小心翼翼地前进。领队高声喊着大家不要掉队,然后顺着藤蔓,踩着前面军队用脚踏出来的小径前进。那条小径盘山而上,呈现出三十多度的坡度,几米外便是悬崖,悬崖下是一条奔腾怒吼的长河。
谁都知道在这里滑一跤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敢说话。风声雨声之外,还能听到邻近的队友急促的呼吸声。当队伍刚刚到达山崖的中央,突然一阵巨响,天崩地裂的声音从对面的山上传来,对面的青山从腰间断裂,震天动地地从山体上倾泻而下,泥石流像飞瀑一样射向河心,耳畔如有万钧雷霆。舒曼的身体跟着摇晃,她顾不上捂耳朵,紧紧抱住身旁的一棵榛树。这时,耳畔传来一身尖叫,只见身后的一个女记者失去平衡,舒曼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刚要触碰到她,她便一个跟头扎倒在地,在山坡上顺着湿滑的稀泥往下滚,速度越来越快。众人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她便在滚滚浪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舒曼第一次眼看着生命的消失。在这样的凄风苦雨里,谁都随时会死。舒曼浑身战栗着环视周围,这里曾经是鸟语花香的天堂,她还亲手在山路上采过桐花和茉莉花,此刻却已经变成地狱。领队回头,压低声音说了句:“继续出发。”任谁都听得出其中带着压抑的哭腔。舒曼强忍着泪水。下面的路还长,连哭的力气也不敢浪费。
天色渐渐暗下来,余下七人终于挣扎着走完这片山崖。但苦日子远没到头。走了不到两千米又开始爬山,循环往复。爬着爬着,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领队嚷嚷问怎么回事,后面说有人发高烧走不动了。队伍停下,焦灼的相互问询却无计可施。山雨绵绵,余震随时会再来,在山里过夜等于自寻死路。领队站了两秒,给他留下了半袋饼干和一瓶矿泉水,叹了口气便继续前进。旅程疲惫而艰辛,舒曼来不及去回想那两张离队的脸庞,甚至来不及流泪。一路都是泥石流,稍不留神人就会被吞没其中。她一步步谨慎地跟在领队身后,骨骼和肌肉的酸痛已经遍布全身,她的灵魂仿佛已经从体内抽走。剩下的,只是一具疲于奔命的躯壳。她的耳畔轰鸣着,分不清是因为疲惫,还是打雷,或是余震。
“如果上帝只允许我们在所拥有的事物中选择一样留下,你选什么?”
这是她唯一能够听清的话。
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处漆黑一片,只有依稀可见的手电筒灯光。救援队的官兵们正在努力地搜寻废墟下的生还者。这里四面环山,谷底的房屋只剩下残垣断壁,乌鸦的声音在头顶盘旋,四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两条河流在这里交汇,上面漂着瓶瓶罐罐,盛米的容器,还有孩子们的米奇书包和小熊玩具。
舒曼站在地上,无法辨别奶奶故居的方向。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着救援队的人们走去,走近她才发现,和救援队并肩作战的还有那些幸存的人们。他们努力地在废墟中刨着自己的亲人和邻居。有人坐在尸体的旁边,悲怆地抽泣,还有悲伤而疲惫的孩童,枕着母亲的尸体睡着了。不远处有人群从山上走下来,近身一看,原来是附近村小学幸存的师生。舒曼掏出相机,完毕后她试图用手机给报社打电话,旁边一位血肉模糊的大婶有气无力地说:“妹妹,别费气力了,没有信号。”
舒曼收起手机,抬头看着天空。这该死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身旁传来低微的喘息声。她隐约感到脚所站立的地方发出了轻微的动静。低头一看,在水泥和石块之间,竟然有一双黝黑的眼睛。她迅速喊人。风雨太大,各人又都在忙碌,没有人理会她的喊声。舒曼想了想,决定亲自试一试。那人安静地看着她,眼神充满了期待,并不出声。建筑材料带着锋利的棱角,舒曼的手很快便被扎得红肿流血。等她终于搬出一条缝隙,那人却没有和她一样惊喜。他不说话,表情安静,舒曼伸手一摸,发现他的身体冰凉。他早已死了,身体被卡在水泥板缝隙里,后脑勺被屋顶砸下的砖头砸出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染红了他的整个后背。舒曼本能地后退好几步。突然,废墟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刚才那位大婶指着死者身下的大坑说:“在那里。是他们家的娃儿,才一岁半,大难不死。”舒曼掏出钥匙扣上的手电筒照亮一看。大婶说得不错,坑里躺着一个小孩子,四脚朝天,正哇哇地哭着。旁边躺着他的母亲和奶奶,她们伸出手臂护着他,早已血肉模糊。出事的时候,这家的婆婆、儿媳,正抱着孩子,站在新房子的地基旁,充满希望地看着儿子盖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