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洲上的伢子只有考上学、招上工、参上军,才能鲤鱼跃龙门离开和悦洲,否则就会在洲上子承父业,做渔业社的渔民、船业社的船工、铁木社的制秤师傅啥的。因而,天生能出外兜上一圈是令人羡慕的。当然,他又回来了,而且废了一条胳膊,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那时,天生是光荣的,可他母亲常常在夜晚的沙滩上,长吁短叹,为她儿子的婚事发愁。
那时,洲上的伢子爱模仿天生高举右手的样子,就跟游着一群断鳍的鱼似的。
我毫不怀疑天生会在和悦小学操场上,就那么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没想到小学竟然停办了。天生下岗了,自打妻子过世后日子越过越潦倒,幸好他女儿出外打工赚回钱,为他盖了水泥楼。有人说他在那水泥楼里偷偷养江豚,这话未必可信,可他的确在家里深居简出,也不肯让人走近他家。
日光有些刺眼,那让余飞瞅着天生的眼神有些乜斜。
天生直直地站着,忽地右手握拳举起,恍若向日葵,大声喊:你们!你们来我家要干啥?
公安上前一步:我们想了解些情况。
天生收敛住,在公安面前显得小心翼翼:啥……啥情况?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就在家里啊。
整个晚上,你一直都没出过门?
是啊。我出门做啥?
谁能给你作证?
这……我家阿黄可以作证啊。
阿黄?就是这条黑狗?
就是啊。
这样吧,我们去你家看看。
你们想搜查我家?天生身子一颤,脸上的肌肉似乎痉挛了,又大喊起来:不行!你们不能私闯民宅!
黑狗跟着天生狂吠起来,訇訇然,作势要向公安扑去,显然它的法律意识有些淡薄。
公安还想说什么,一直没有出声的余飞摆摆手,把公安的话挡了回去,眼睛尖尖地盯着天生:天生哥,昨晚我的造船厂有人放火了,你晓得么?
天生嗯了声。
余飞笑了笑:其实,也没多大损失,那把火只把我收集的旧木船,还有老厂房的棚子烧毁了。
天生仰起头:可是……那把火烧死了我家的两只信鸽!
唔,你家的鸽子去我厂里做什么?
哼!你管得着人进厂,还能管得着鸽子?我家的鸽子爱去哪就去哪!
余飞走近一步,似乎想看清天生脸上的斑痕:天生哥,你实话告诉我,火是不是你放的?只要你下回再也不干这种事,我就不追究了。你晓得我是说话算数的。
天生的右手抖动起来:你……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小子听清楚了,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我赶忙上前劝架:飞仔,既然天生哥这么说了,你还能不信?洲上人谁不晓得天生哥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余飞瞅瞅我,又看向天生:好吧。天生哥,你要好自为之。说着转身向黑轿车走去。
天生对着余飞的背影喊:你小子来问我,为啥不去问问你父亲?
余飞脚步滞了滞,没有回头,径直走远。
黑轿车开动了,天生家的水泥楼渐行渐远。
余飞对公安说:走,我们去和悦土菜馆喝两杯,我云南朋友寄来了火腿,就搁在那,尝尝去。
公安有些结巴:余总……别太那个了。
余飞转脸看向车窗外的水泥楼,对我说:风仔,天生哥整日蜗在家里,莫非真像洲人说的,他在家里养江豚?说完,还没等我应声,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远处的江水也哈哈大笑起来,可我没看见江上有水鸟。
7
天正晌午,我们去和悦土菜馆啃云南火腿,余飞有说有笑,恍若一尾自由游弋的鱼。
其实,余飞的生活并不像他的笑声那样爽气,他习惯于把安眠药当作糖果吃,在越安静的夜晚越会产生幻听,那是他在造船厂做电焊工时留下的后遗症。
自从小拇指被切去后,余飞不再开店摆摊,不再东游西逛,而去集体造船厂老老实实当了电焊工。那时的船厂车间里,到处流窜着油漆味、电焊味,发电机的噪音让人抓狂,即便工人们大声说话也听不清。余飞就在那里蹲伏着,大夏天穿着厚厚的牛仔服,挥汗如雨,提着电焊机,举着防护罩,给钢板绣着耀眼的火花。下班后,他就在街上就着牛肉面喝一瓶啤酒,回家倒头就睡。洲人都说他改了性子,不再是害群之马了。他的确很很能干,身上鼓鼓的肌腱不是白长的,很快就能把钢板焊得严丝合缝,成了技术大拿。那也就三年时光,造船厂学着城里国营工厂的模样倒闭了。余飞又无所事事,他在沙滩上蹲了一夜又一夜,像被遗弃的狗,听着江水呜呜地流来流去。后来,他跑到江畔吸砂船上当了现场经理,说是经理其实就是带着几个青皮冲锋陷阵,帮老板跟别的吸砂船争码头。越数年,他就有了自己的吸砂船,成了一方诸侯。那种船在江畔东一个西一个,吸采着江砂,让和悦洲江堤崩坍过。再后来,余飞把吸砂船卖掉,却把和悦洲造船厂买了下来,造了两艘铁船,一下子就发达了。据说,那时他搞过一个加强排的高矮胖瘦的女人,可那毕竟是坊间传说,我没有亲眼历见,不好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