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近黄昏，柳溪镇遥遥在望。镇上的炊烟袅袅上升，远山隐在灰灰的暮色中。靠近镇边的田里，一些乡亲在打泥砖，倚着镇边的旧屋，盖起了几幢新屋，有的只砌起了半截墙，有的正在上屋梁。嘿，那一家门前贴上了红喜字。这次回故乡气氛硬是不同啰，毕竟实行了责任制嘛。
罗秋生开车进了镇子，把车停在自己家门前，疲乏地走进家门。
他刚跨进堂屋的门坎，便听到西房里婴儿的啼声，嘿，生了!一天驶程的劳累霎时全消了。在大修厂焦急地等了五天，盼的就是这个啼声。他冲进屋猛然嚷道：“快，让我看看，长得么子样?”歪在床上的郭小芸转过脸来，见是丈夫回来了，先是一惊，立即拉下脸来，嗔怪地说：“你这该……吓人一跳!”他扑到床边，俯身去看那婴儿：“喂喂，我的乖乖，是伢哩还是妹子?”小芸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是伢儿!高兴了吧，满意了吧!”他傻笑着：“嘿嘿，我可没那旧思想，伢儿妹子都一样。”说着，他趴下身子去亲孩子的脸，弄得孩子啼得更响。
他们让他哭，也不说话。罗秋生很有兴致地看着，听着，啊，原来天下还有比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更美妙的声音。他又看看妻子那苍白的脸，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嘿，怪有意思，她郭小芸凭什么要看中罗秋生呢?当然她跟春妹子是好朋友，但是，有么子道理讲一个姑娘要嫁给朋友的哥哥才算是真朋友?
春妹子二十五岁是该出嫁了，可要嫁到三十里外去，怎能丢下老娘一个人在家呢?她要等哥哥复员回来。小芸劝她说：“有我呢!你就放心嫁出去吧，我的好姐姐。”于是，春妹子在1978年国庆节出嫁了，可是，秋伢子过几个月后却没复员。中越边境的战斗打响后，罗秋生驾着车子上了前线。小芸长得漂亮，心地也好，待秋生妈就像亲娘。她在镇上小学里当民办教师，放了学就到这里来，有时吃住也在这里。还击战后，罗秋生回乡探亲，从他到家的第一天起，她便一次也不来，免招非议，毕竟镇上有风声嘛。这可把秋生妈急坏了，做了一个清蒸鸡，一半给儿子吃了，一半热在锅里，到学校门口守着学生下了课，去拉小芸来。小芸不肯来，罗妈妈伤心得要命，撩起衣襟抹眼泪。小芸过意不去，只得在天黑后悄悄地来了。罗秋生早已听妈妈说了缘故，此时便语无伦次地对姑娘千恩万谢。小芸埋头吃鸡，一言不发，临走才对他说了句：“没出息，连那句话都没本事讲明白。”她谢了罗妈妈，丢了一串笑声走了。当罗秋生想了半夜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之后，心里懊悔得不行，她又不再来，他也不好意思去找她。在他归队的头晚，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被姑娘叫住了。两个面对面站着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他突然想起“没出息”的下场，才说：“我可是个不名一文的大头兵。”姑娘马上接话说：“你放心在部队上工作吧，家里有我呢。”说完返身跑回院子里去了。罗秋生热着脸站在校门口愣了十分钟之久。结婚后，罗秋生转了志愿兵。他总觉得欠了郭小芸的情，一个大兵，家徒四壁，人家姑娘图个啥呀!唉，因此上，他利用这一出车的机会，拐了八公里到县木器社，定做了一套家具。时间耽误了，急急忙忙往回赶。真见鬼，恰恰遇到一个推板车的溜坡，直通通地冲下来，好得他罗秋生反应快，往右一扭方向盘，那家伙捡回了小命，可开了九年车的罗秋生却第一次出了大事故，汽车撞在山岩上。按理说，他本没一点责任，那不讲情面的指导员一口咬定：“为什么拐出行车路线八公里?”这一来，罗秋生第一次吃了处分。
罗妈妈掀开门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甜酒鸡蛋汤，见了儿子，高兴地说：“你可来啦!你不是写信说，芸妹子月子里你来不了么?”儿子摘下军帽，鞠了一躬说：“妈，你辛苦啦!”妈妈装着不悦的样子：“做爹的人啦，身上的骨头还没长硬。”
二
母子俩坐在堂屋里吃晚饭。妈妈问：“这回来，等伢满了月再走吧?”儿子说：“妈呀，你没见我开了‘叭叭’来么，哪能在家待上个月呢。”妈妈盯住他问：“那你几时走呢?”他嚼着饭，含糊地说：“七天。”妈妈没听清，重一句说：“四天?你就不能多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