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人，人没进门声先入：“秋伢子来了是不?哎哟哟，来得是时候，看看你那宝贝伢，啧啧啧，长得多像你呀!”秋生赶忙起身相迎：“七姑呀，你老还这么福气。”年纪六十开外的七姑把手里提着的一篮子东西放在一边，笑着说：“你这顽皮的伢，莫取笑我这老太婆哟。啧啧啧，看看你这四个兜兜，多显脸呀，我早就说你有出息，这回做了么子军官呢?”秋生给她搬过个凳子，请坐了，说：“七姑，我早就说过哩，我是个大头兵——志愿兵。”姑侄说话的当儿，秋生妈看了看那篮子，说：“我说老妹子，你做么子花钱买这许多东西来。”七姑连连摇手说：“哎耶，说哪里话，这四十个鸡蛋呢，自家的鸡下的，拿来给芸妹子补补身子，那几斤带鱼呢，是我特意托人去广东买来给芸妹子下奶的。你要见外，就丢我的老脸了。”秋生妈只得把东西提进房去。秋生赶忙道谢：“七姑啊，我可没能耐孝敬你老哇。”又问，“文伢子表弟可好?”七姑脸色顿时沉下来：“还说他哩，正发愁呢。”秋生吃惊地说：“怎么呢?”七姑叹了口气说：“三年前就给他说定了一个妹子，这现今都娶不进门。”秋生不明底里，又问：“怎么呢?”七姑说：“没有屋，娶来驮在背上么?今年子走时运，收入好，做屋的开销准备得差不多了，可就是料没备齐，买就买下了……”她探出身子看看门外的汽车，又转过脸来望望秋生，张口欲言又止。秋生也望望门外，以为是有什么人。七姑问：“你几时回部队?”秋生答道：“个把礼拜。”七姑又叹口气说：“你表弟急着哩，土砖是打好了，可还得去拉石灰，运瓦，又没个兄弟帮手，发愁着怎么把那些东西拉回来。”罗秋生此时方才明白了七姑的意思，心理打开了小鼓：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一边寻思着低下了头。七姑见他半日不开言，并不紧催，见秋生妈从房里出来，便起身说：“明日我叫文伢子来看你。”秋生妈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拿到后头厨房里去，七姑也跟着钻进去了，两个老婆婆便在里面嘀嘀咕咕。
罗秋生点燃一支烟，心烦意乱地在堂屋里打转转。他走进房去，想同小芸商量一下。但还没来得及把事情说明，七姑便在堂屋里叫道：“芸妹子，奶水下来么?”小芸忙答话说：“下来啦。你老人家进来说话吧，你又不是外人。”乡里风俗，妇女坐月子的时候，非近亲不能进房，怕踩断奶水。七姑仍在外面说：“哎耶耶，说哪里话，我回家去有事哩。”
秋生便急忙地出房相送，一直把七姑送到村口外。返身回到堂屋里的时候，见一个老倌子正坐在壁角小板凳上，吱吱地抽着烟。秋生赶紧上前招呼说：“三舅，抽根纸烟吧。”三舅说：“没黄烟有劲。”三舅还是接了烟，把烟锅子在地上敲了敲，把那纸烟掰下一截，捻碎，装在烟锅里，撮起地上的火星点着，抽了起来，也不开言说话。秋生爹过世得早，多年来，三舅为他家操了不少心，出了不少力，秋生心里一直对他感恩戴德。甥舅俩坐着抽了两支烟，都没再说一句话。秋生深知这老倌子的脾气，脚下踩着蛇他也不“哎哟”一声的。三舅站起身来，秋生知道他这是告辞要走了，便也起身相随着送到门外。走到汽车边，三舅开口说：“你明日不回部队上去吧?”秋生说：“还有几日。”三舅说：“明日去给我拉两车瓦。”说完就走了。
真是一波没平，一波又起。罗秋生心里翻腾着，要是大舅二舅来说，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绝，这三舅却像亲爹一样……正当他面对汽车着难的时候，有人招呼他说：“是小罗同志么?唔，我刚听说你回来了。恭喜恭喜呀!唔，我来吃红蛋啰!”夜暗中，罗秋生仔细一认，原来是公社里管文教的干部老姚。他把老姚请进屋里，敬了烟之后，对房里的妻子说：“小芸哪，老姚看你来啦。”小芸在房中答道：“是么，那可太感谢啦。秋生你给泡茶呀。”罗妈妈闻声也从房里出来，同老姚寒暄着。罗秋生双手把茶杯送到老姚手里。老姚说：“我给你们来道喜，还要给你们贺喜。”他大声说着，点着一支烟，“唔，前几天上面给了我们公社三个指标，转一部分民办教师为公办教师。要求呢，是任教八年以上的。我们小郭老师嘛，虽说任教只有七年多点。唔，可那个东西也要有点灵活性嘛，是不是?”秋生妈忙不迭地应和道：“可不是呀，还仗你老姚抬举哟。”老姚跷起二郎腿，吐着烟圈：“罗大娘你就放心，唔，要说呢，我们小郭老师业务上、思想上都是拔尖的，我们做领导的都是看得见的。不过呢，唔，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唔，你看么，全社八年以上教龄的民办教师还有十多个，僧多粥少，我们也只能起个推荐作用。”这位老姚，是从不到罗家来闲坐的，虽说是小芸生孩子，做领导的关心下属前来看望，怎么可可地就在今日赶来?秋生妈是精明的农家妇女，猜到了老姚的来意，试探着说道：“老姚哇，听说你也准备做屋，对不?”老姚立即放下架着的腿，丢了烟蒂说：“唔唔，正是呢，正是为这事，我这几日到处奔忙，开口问得路，张嘴求人难哪!想弄辆汽车拉两吨石灰，还有后山里老张给我搞了点木料，正愁着怎么拖家里来呢。唔，烧了汽油呢，不用担心，我搞得到的。”秋生妈赶紧接过话说：“可不正好，我们秋伢子回来……”罗秋生急得不知如何接下妈妈的话，正巧小芸从房里出来说：“老姚呀，劳您来看望我们。你们这是不是在讲领独生子女证的事呢?我妈有些思想顾虑，正好秋生回来，这事就好商量了。”秋生赶忙说：“我没意见，没意见，明日就去领。”老姚又跷起二郎腿说：“唔，好，好，不愧是解放军大学校里的人，就是觉悟高嘛。”说了一会闲话，老姚便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