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滴生
月已爬高，孤零零地照着，星子暗淡了目光，冷冷地看着地面。
这巴掌大的农家小院，忽然平地里起了风，风冷飕飕地吹过来，贴着地皮，旋在门口，扑打门帘，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妇人抱着女孩，像托一朵纸做的莲花，女孩闭目沉睡，皎洁的脸色，在水样的月光里，蒙了一层暗灰。
风扑打秀帘，屋内传来低低的吼叫，有声音细细碎碎，又沉沉浮浮。
妇人抬头望月，她的脸透着光泽，像一大块冰雕，隐隐约约的玉骨直楞着肌肤，安详的妇人带着不可思议的鬼气凛然。
“回来吧，回来吧。”屋内有人轻轻嘶喊，压低的喉咙，焦灼地呻吟，“你干嘛不放弃?你干嘛不放手?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啊!可怜的妇人!”
妇人抱起芽芽，复回头望去，低矮的作坊里，有无数纸张跳动，橘红色的窗纸出现大片的阴影，这些碎纸屑仿佛有了生命，他们低低吟唱，又缓缓跳动，忽然暴怒起来，彼此撕碎，小小作坊飞起了雪暴。
妇人扭过头来，她仰面看着天空，星与月俱低头，收敛了目光，不再凝望。
芽芽沉睡，呼吸细细，妇人静心听着，再三确认怀中女孩依然有呼吸，她用手指抚摸女儿额头，这手指近乎透明了。
“我还有一滴血，我的女儿。”她悄悄说，她走到花丛前，把女儿放到花丛里，这些花，硕大明艳，层层叠叠，斑斓的艳色，浓墨重彩，绮腻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奔腾开来。
妇人放下女儿，芽芽落到花丛里，直楞着手臂，扑簌簌落下去，她的手臂挂在花枝上，这手臂竟然裂开来，苍白的肌肉划开，没有一点一滴的血液。
她挂着这花枝，悠悠地荡起来，了无活力。
妇人呆呆看着，她试探地伸出手，收拢这手臂，可这手臂嗤地碎裂了，地面落许多蝶翼般的雪片。
“放弃了吧。”屋内在哭，喃喃咒骂，“你这傻女人!放弃了吧!”
“你自己是纸!”有人在走动，焦躁在屋里跑起来，“你连纸人都不算!你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你也妄想有孩子么?”
“人类的孩子?有血有肉?的孩子?你也想有个用骨头拼成的女孩子?”屋内继续说，恶毒地诅咒着，老鼠噬啃一样讨厌，愣愣的刮过人的神经，“真是一张蠢纸!你太对不起画皮的高贵拉!你竟然想有一个人类的血肉与骨肉!”
妇人坐下来，她跪在自己的腿上，试图抱起女孩。
“住口!”她说，“我不许你再说下去。”
“那又怎么样?”屋内说，“那又怎么样?你不停地扎纸人，每个纸人滴一滴血，谁不知道，你的血来自凡人!哦!圣洁的女人啊!你为什么给每个纸人滴一滴血?”
屋内痴痴得笑了，像一群老鼠，他们涌到门帘前，挤成一团又一团的乌云。
“你哪来的血?”他们吱吱地叫着，快乐地说着，“你哪来的血?你的血是你的爱人滴进你的胸口的!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你滴血给纸人，看他们复活，就像复活那个低贱的人类男子一样?你以为他也会因为滴血而活过来?你这个蠢女人!不不不!一张蠢画纸!”
妇人低垂头，托着女孩，她像一朵凋谢的花，没有了丝毫活力。
“你这个娼妇!”屋内说到，不依不饶地哭着喊着，“一张妄想当人类的画皮!你爱上了一个肮脏的人类，玷污了画皮的高贵!这老鼠一样的人类，把他的血液传播给了你，你妄图有个人类的脏孩子!”
“她是我生下来的!”妇人抬起头，这脸满是泪痕，她伸手接住这泪水，“我也有泪水，我也有汗水!”
“可你没有自己的血水!”屋内嘎子嘎子地咬着牙，“你是有了人类生育的本事，你是有了人类孕育的子宫!可你的孩子，她没有血肉与骨头!她是个纸娃娃!她是个纸人!哈哈!”
妇人伏下身体，折柳一般，她波折身体，泪水与汗水，滴落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折痕。
“你这个傻女人!”屋内痛苦地嚎叫，“你白白披了这画皮!你白白披了这画皮!”
女子忽然掩住脸，她又抱起女孩，贴着孩子的脸，她呕出了一滴鲜血。
“你要干什么?”屋内有人惊恐地叫着，“你没有了这最后一滴血，你就变成了纸!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画皮。”
“你不是我，哥哥。”妇人说，星光下，她迅速老去，皱纹横生，青春枯槁，“你不是我，哥哥!”
她摇摇地躺下去，扑拉拉落到地上，慢慢发白，又发黑发灰了。
“哥哥。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啊!”她说，“我遇到了爱人，我生育了女儿。”
“你没有生育她!”屋内说，切齿地恨着，“你哪里生育了她?或者，你只是扎出了她!可你吞噬了你的爱人!那个卑贱的人类!他有血有泪!有骨有肉!”
“不!哥哥!”妇人说，“我得身体孕育了她，她出自我的身体。我也没有吞噬她的父亲，我们彼此相爱。哥哥，你不会懂的的。”
院里风盘旋起来，卷掉了花朵，把这花朵泼天扬去。天空滚来无数云彩，这云彩低垂下来，春雨要来了。
闷雷滚动，从极远的天际滚过来，又滚过去了。
“哥哥。”这可怜的纸片人说，“哥哥，我不是画皮了，我会走的，这画皮会留下来，我请你照顾芽芽。”
屋中安静下去，张牙舞爪的纸屑缓缓落了下去。
阴云密布，春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