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原来如此。”
熏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仪容,说:“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长了角,却也被当成鬼了。”
“所以啊——”店主接着说。
“嗯?”
“长角的并非全都是鬼呢。”
“您的意思是——也有相反的情况啰?”
“应该有。若问童话故事里的鬼是否都有角,大部分的人都会回答既然是鬼,肯定有吧,但那只是一种偏见,其实并非如此。例如《宇治拾遗物语》中取瘤爷[14]的故事里出现了许多鬼,却没提到有角——”
熏紫亭是专卖日本古书的旧书店,店主对古典文学自是很熟悉。
“——总之,传统对鬼的印象——头长牛角,身穿虎皮兜裆布——是狩野元信[15]发明的。俗称丑寅方向是鬼门,我看应该也是配合这个形象,取其谐意而来的。”
“那么,古代的鬼没有角啰?”
“应该说,有没有角都无所谓。角只是用来表现鬼很恐怖、很邪恶的象征。”熏紫亭说。
“鬼非得象征邪恶吗?”
“毕竟是鬼嘛。”店主搔搔头。
“虽然您说对此不精,却是十分了解呢,您真是太谦虚了。”铃木很佩服地说。
“不不,我的专业是黄表纸跟洒落本[16]啊。”店主惶恐地摇摇手,连忙表示,“为免让您误会,我先招了,这其实是我现学现卖来的知识。我在中野有个朋友对妖怪神佛之事非常了解,他跟我一样都是开旧书店的,这些知识全是他灌输给我的。您对此领域已经十分专业了,但那位朋友更是异常熟悉。以前曾听他谈过这个话题,所以才略懂一些。在本国,神与鬼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种观念——记得那时谈论的是这个话题。神明并非全然善类,当中亦有祸津日神这种恶神。只不过他说,荒神[17]虽会带来灾祸,但他们终究是神而非鬼。于是我就问,鬼是否跟神一样也分善恶?他回答我鬼无善鬼,若善即非鬼,而是形似鬼的别种妖怪,我听完恍然大悟。”
在这间整齐清洁、仿佛茶馆别室的客厅里,只摆了插着枝的花瓶与年代久远的将棋棋盘。夕阳射在纸门上,榻榻米形成两种颜色。
熏紫亭的外观年龄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纸门说:“喔,已经傍晚了吗?”
黄昏即将来临。
“所谓的鬼——肯定就是邪恶之物吗?”
“似乎是如此。据说鬼(oni)是从隐(on)的发音转化而来;所谓的隐,乃是隐藏、不可视之意。意味着鬼平常不见踪影,总是躲藏起来。”
“躲藏起来吗?”
“是的。欸,这也是现学现卖。所谓的鬼,其实是一种流传于都市的怪物。与都市对立的异人、山人、盗贼、化外之民都被当成鬼。若非基于中央、政权或正道这类高高在上的观点,这种歧视便无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识阶级对佛教有深刻的理解,这也促进了鬼的诞生。”
“嗯,的确如此。”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与深山的关系为主轴的村落文化,恐怕就无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会群体,即便以村落为主体的社群都存在着恐惧的象征,但是这些怪物并不会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可是我记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虽说都城的确是鬼的大本营,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个有名的鬼岛之鬼[18]——
那是冈山县的传说。”
“即便如此,这些地方之鬼仍旧与都市息息相关哪。虽然用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来概括二分这两者略嫌草率,为求方便容我姑且为之,毕竟这样较容易理解。关于这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之间有何差异,请您想成是信息量的差别——或者说,信息处理能力的差别好了。”
“您的意思是都市人的处理能力比较强?”
“应该说,两者的方式不一样,是截然不同的处理规则。我所谓的村落与都市是在这层意义下作区隔。了解了这点之后,再来思考背后的结构便会发现——传说,是会循环的。”
“循环?您的意思是……”
“都市里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人是吧?就跟东京现在也聚集了许多外地人相同道理。人会带来信息,都市则有许多种能将信息传递至远方的媒体,如瓦版、读本[19]等。这种媒体能将讯息传递至远处,也能长期保存;也就是说,乡下的故事传播到都市,经由媒体又回到乡下,原始的故事受都市风格洗礼,成为新的当地古老传说,然后经过一段时间又传到都市,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