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顺把他重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他难道晓得我赢了钱,要我的生意吗?”他想问他一声,今天为什么要找他呢?他想叫他的名字,质彬,声音发到喉头的时候,又缩转来。他想:“直接叫他质彬,似乎太唐突了,还是同大家一样的叫他别号罢!”
“文辅先生!你找我吗?”
“我找你呢,我到忘忧轩去过,知道你赢了钱。他说你在三层楼,我就到这里来了。”
吉顺心里很害怕,料想他是在走衙门的,若是说出向我拿借几元,那时答应不得;不答应,又不得,我将怎么对付他呢?他只是沉默着。
小平的绍兴戏的锣鼓也无意的煞了中台;金夫紧张着凶狠的面孔呆着,一时举座默然。
文辅看他们的情形,好像在错悔自己来到的时机;当赌徒们有了钱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可以说话的。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己一向在讲事场中的习惯,便说了出来。
“老顺!我要同你说话呢……你赢了钱,你的运道真好哟,——福星降临在你的头上。”
堂倌捧上了一中盆的虾仁,就打断了文辅说话的语意。吉顺吩咐堂倌再添一副杯筷;金夫已垂涎的拿起筷子,拣选几粒青豆;先去餍足他眼中的饥渴了。
吉顺十二分的纳闷,不知文辅的找他,是祸是福。因此除了几声殷勤的叫“请哟!请哟!”以外,就偷偷的注视着这位意外相找的贵客。
一盆虾仁吃了,大家都放下筷子;只有小平是孩子般带着滑稽的笑脸,注视着盆上残余的几粒青豆,在一粒粒的把它送到口里。金夫的脸上已如火烧一般的通红了,——红到圆睁的眼白都满了火线般的丝络;虽然他是没有吃了多少的绍酒,但他那凶狠的面色,已够使人害怕了。第二盆的菜,堂倌还没有送来;文辅料想着还有空余的时间,可以供他们说话,便立了起来,轻轻的把吉顺的衣袖一拽,说:
“我要对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他便走出那扇向东的小门,在天棚的一角立定了。吉顺跟着走来,也无意的站住。
“你的好运到了!”文辅说:“我是很知道你的,你近年来的家境,近年来的生活,子女是这么的繁庶,家室之累,是这么綦重。谁不想着向上飞升呢,谁不想享乐一下呢?但是,老顺,你听我的话!我现在将享乐送给你了,将幸福送给你了。而且,你的子女是这么缠绕,你的家室是这么累赘!你一定是很愿意赞成听我的劝告和办法的。”
吉顺听他重复的讲到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家室,觉得就有一块沉重的石块打在他自己的心头;忽然间,那块石块又如一只疾飞的小鸟一样,闪过他的眼际,向他的家乡枫溪溜去,他的眼光就如闪电的跟了过去。立刻,他的眼前又幻觉着刚才的一副残败的惨像了。
“正是呢,我的家室,我的妻儿,我都完全负责的。”吉顺把刚才在胸中犹豫两可的心思决定了。“不过我应该弄一些钱归家呀!——现在正是我的时候了,我只有尽量的赌,尽量的用现在的赢本再去发一笔大财;我是没有别法的,我只好走这一条捷径了。不错,我只有走这一条路;我不要等你的劝告,我已决心赢了钱,不再赌博了。文辅先生,你是否劝告我这样,你的办法是否也是如此?我很感谢你!”
文辅一面听着他的说话,一面看着夕阳疏柳的景像,鼻孔不住的嗤嗤作响。他想起赌徒们的一片赌话,不知相差到几许远近。他呆了一回,又好像十分随便似的说:
“倘使家室和子女,有人代你负责呢,你不是轻爽得多了吗?而且——而且邑绅陈哲生先生还想津贴你的行用呢。——倘使你是——愿意的话。”
吉顺的心头忽然发跳,脸上的血潮立刻涌了上来。他明白了文辅所包含的一切的语意。他知道以前的疑心的错误,但现在却正是比以前料想着的情形更难措施了。
在文辅的语意当中,明明是叫吉顺暂时把自己的老婆租与陈哲生。陈哲生是全县中的一个富绅,可惜没有半个儿子;他也曾经娶过二回的妾,但是只添增了几个女儿;近年以来,他又在各处张罗着“典子”了。——典子的意义,就是说在契约订定的时期以内,所产生的儿女,是被典主先期典去,属于他的。至于血统之纯杂与否,那是不成问题,总算有过那末一回事,他就可承认那是他的儿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