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了起来,走出柳林,穿过芦苇丛,才踏上大路。他向着自己的村庄一步步走去。远处的树桩,好像许多蹲立着或是佝偻着的人影,对他指手划脚的乱骂。他在卑薄自己的堕落,对不住自己,对不住祖上。在他村庄的入口,有一株阴郁的老樟,秋夜的树叶是分外响得凄凉,他的一身不觉恐惧起来。他放快脚步,匆匆的走入街头,却又引起群犬追逐着的狂吠。村上的人们,有的已经熟睡,有的还有一丝丝的灯火从壁缝中透出,正如他们灯前的喁喁私语,从壁缝中透出,在黑夜征人的胸中荡漾着一样。他的两脚,如着了魔术不能自己制止似的,机械一般的移了过去,好像那些语声和灯影,一点也不能使他介怀。他走到自己家中的前门,知道早已关闭了的,便又绕到后门。老樟蔽天的黑影,好像豢藏着许多可怕的猛兽,呼声簌簌然,将一只只向着他猛扑出来,林木为之震动,懔然使人毛骨耸峙。他不敢骤然打门,因为他已几日来没有归家了。他从门缝偷偷的窥视,门缝大可容指,令人于室内景物一目了然。室中一切的陈列,都显得没有变更。灯光如豆,几濒于灭,转成青绿色,看了使人疑心是一颗鬼火。光线所及,仅仅限在一个小小的圈内,稍乎远了,便看不清楚;这正和一粒微细的石砾,落在浩渺的潭水中,仅仅漾成一个小小的水晕。儿子们都已睡下,幼儿在他老婆怀中,时时放开乳头叫哭;她频频摇着自己的身体,又拍着他的背部,表示是十分亲昵而怜恤。她面容憔悴,乱发分散在脸上,映着惨淡的灯影,初见令人疑惧。油灯的光圈,仅仅笼罩到她的面部,另外都成黑暗,他目光稍稍的移了上去,不由得周身起了颤抖。他发现了她的周身,尽是狰狞可怕红毛绿发的鬼魅,他们正张牙舞爪,要收拾她的性命。他差不多就要叫喊出来,但是他又如梦魇一般,好像无论如何挣扎,喉咙里总透不出一丝的微声。他的耳朵里,微微的听到有人训斥他的声音,他眼前一闪,忽然就换过一层黑幕。
“你正是年壮力盛的时候,便这样的堕落,沉沦入无救的赌海中,不自振作,把自己正当的职业抛弃到九霄云外,甚至自己的妻儿也不能兼顾,将濒于饿死,我现在除开把她们的生命取回以外,特来警戒你这堕落者,使你晓得人生的责任,是不是这样随便可以卸下的,你对社会有工作的责任,你对妻儿们有保护维持的责任哟!但是,你……”
他觉得空中有一只大手对了他的鼻尖指来,他几乎退避无地;他的头忽然无意间“碰”的打着了板门,室内的她就带着颤碎的凄惨的声音,问一声“谁呀?”他如着了魔似的,惊惶失措间,便放开大步跑了。
他想着刚才的情境,心中犹不住的颤跳。
“真的吗?我的老婆和儿女们,将为了我的不尽责任,而饿死了吗?”他又推想到她们死后,他自己的孤独情形,和只身飘流的境况,“啊!那是怎样能忍受呢?我真能让她们饿死了吗?”他想到此处,忽然他的脑筋一闪,好像有人告诉他还有一线生望似的,他忆起昨日三层楼上的不速之客文辅的说话了。
他匆匆的往文辅家跑去,好像心内毫无牵挂,什么都是有望的,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昨日在三层楼上所持以排斥文辅的主体,金钱,现在已经尽数崩陷。而他心中倔强的羞耻心,又因金钱的大力,几至消灭无形了。他心中毫没有矛盾的现象,毫没有怀疑的心思,神色反而清醒得许多。
他于是便离开了枫溪,又回至城内;城内还是灯火辉煌,几间饱含着现代社会的象征的点心铺子,正是生意兴隆,坐着一些游闲的男女,任意的据着高座谈些社会上丑恶方面的逸事,望之大似巴黎社会的充满颓废者的咖啡店。吉顺从前也曾在这等地方出入,但是今夜却觉得那边是可以厌恶的,不心愿进去了。
他一直找到了文辅家里,就在门外叫喊。黄犬如同代他主人肃客一般,发狂似的迎了出来。吠声惊动了它的女主人,才在睡梦中问是谁人。吉顺回答是来找文辅的,且有紧要急事。但是她说,他出去还没有回来。
“他要到几时回来呢?”
“那是说不定的,有的时候简直不回家。”
“我今夜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商议,那怎么好?”
“他或者在衙门前的茶馆也说不定,请你到那边去罢!”
他们各人都提高了喉咙,隔着石墙,在一问一答;黄犬还不住的狂吠,早已引起邻犬的附和,他俩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到县署前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