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顺想到了一切,就觉得这是何等可耻而羞人的事!宁可让她们饿死罢,我不能蒙这层羞辱。
他回头走了进来,刚走到小门的旁边,便听见金夫的喊声了。文辅在后面跟来,又轻轻拖住他的衣角,问他“怎样呢?”他便很坚决的回答一声“我可不能。”
他们重新入了座。吉顺当举起筷子,插入盆子里面的时候,便在盆子当中看见他衣衫褴褛,抱着幼子,牵着儿女而哀哭的老婆。他看见她在对面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骂他,她骂他是一个流浪者,是一只畜牲……
第二天的傍晚,夕阳已经收敛了余辉,黑暗如轻纱般的渐渐笼罩着大地的时候,吉顺从忘忧轩乘间逃了出来,走出西门,便沿着溪流走去,穿过那细沙铺成的锦地,走入将近残败的柳林当中。他的心神已如柳林中栖宿着的飞鸟一样,在一瞬间以前,被他惊逐得飞翔天外了;他现在的身躯,正如萧萧的残柳。他想起刚才赌场中的情形,他想起昨日三层楼的快饮,他想起家中妻儿们的现状和未来的命运,他想起自己前途的绝壁和危崖,他想到他一切为大力的巨神之手所播弄,所支配的命运,他几乎向天哀哭了。——他于是颓然的坐下。夕阳收尽了余辉,大地全给黑暗吞没。吉顺深深的葬在这浓厚的黑暗之中,除了围绕着他,而为他微微点头叹息的几枝柳梢以外,便谁也不知道了。
吉顺与小平们昨天在三层楼畅饮了下来,便又走回忘忧轩中,预备第二回的大赌。他一直经过了漫漫的长夜,只是不曾有过一次稍可惬意的胜负,他的心里便异常的纳闷。酒力早已醒了,疲倦如偷入胸中潜伏着的心贼,频频向外攻袭。小平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在台旁的床上,呼呼酣睡的声音,时穿入赌徒们的耳孔。金夫便不由自主的骂人,上下的眼睫毛一连了几之后,便无神的钉住任何一处呆看,面色怪凶狠的。
正在这个人疲马乏,精神困倦的时候,吉顺的手气忽然“红”了起来,一连赢了两场。陡然间,金夫也振起了分外的精神,在吉顺的背后一掣,又轻轻的在他耳边一说,他俩便十二分的得意。
“虽然不能够大赢,但这次赢来之后,一定先为暂时结束,不让它再有脱网逃回之危。”
他俩心中都在这样计划着,便欣欣然现于喜色。
但是,事实却正是相反哟!吉顺的再后的重注,却出于意料之外,被敌家揽了过去。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加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们已忘了一切知力的决择的制止,热火就在裂开的脑门涌出,他们是狂迷了。金夫立在背后只是放声瞎骂,吉顺就无主的重新压了一个重注——这差不多是一个最后的孤注了;但是,又被揽去。他们是好像很相信盈亏消长的道理,盛极之后,必有一次衰歇;而敌家这一次衰歇的降临,又被他料定在这最近的时机中,无论如何,应该紧紧的追逐着这个时机,不可让它轻便的逃过。但是,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有大力在那边指使似的,吉顺们终于败到不能收拾残局而负了敌人几十元的赌债了。当时收束了赌具,吉顺的灰心与反悔,便如两枝钉枪,在他的眼前如蟒蛇般的乱滚。他无力的躺在小平的身旁。赌徒聚集在他的面前,问他清付赌债的日期。他又挣了起来,把他们抢白了一顿,“做得鬼成怕要没羹饭吃?”他说他是不会少了人家的债的,怕他的都是小胆鬼。他见那些赌徒不敢有第二句的话说,便又躺了下去;翻了一个转身,就呼呼的睡熟了。
吉顺醒来的时候,小平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第二次的赌场已经掌上了灯火,人们的精神,已全副注在桌上的赌牌上,没有半个人注意着他了。赢了他的巨款的赌人,一个个都不在那里,大概同吉顺们昨天一样,已经跑到三层楼去吃凯旋酒去了。吉顺便在这个时候跑了出来,他觉得四周都没有他的路,许多难堪的思想又如逐臭的苍蝇一般集在他的胸次,挥去又立刻聚了转来;他忽然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便走到柳林深处坐下了。
秋风在疏柳梢头萧然的掠过,空间便轻轻的飞下几片落叶,秋晚的凄凉,唤醒了吉顺昏迷的睡梦。他十二分的错悔,错悔昨日不归家一趟,先抽下几元钱在家里零用;他十二分的怨恨,怨恨金夫们没有劝他不要下这样的重注;他又十二分的恐惧,恐惧着他们的索债之难以应付,致丢了他一向在人们面前的面子。
他顺手搔起一把轻松的细沙,就恨不得尽量的把自己堕落的身躯埋葬。柳林外涓涓的流水在响,柳梢头的碧天,已嵌上一颗颗闪烁的明星,四周觉得无限的扩大。忽然有一声惊人的哀鸿,顿然间感到万籁的阴森,周身不由的发了一个寒噤。孤鸿在他的头上飞过,羽声霍霍然,向着吉顺的乡村飞去。这正似吉顺现在的处境的写照,又好像象征着他妻子未来的运命,他把手中握着的那把细沙散开,无意间又触着一片落叶。他从落叶推想到钞票,从钞票推想到洋钱,他又不由得在沙上乱爬;他希冀着,万一能够发现一些财宝。远处村狗的吠声,忽然随着柳梢的秋风送来,他爬着的手,便稍稍的停下;在他的心神当中,那只村狗是已经发觉着他在发掘,而且偷盗人家埋葬着的财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