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们不认识你么?哼哼,我们正是要找你偿命的哪!”
听那口气,要离与鬼谷子并没有什么师徒之谊,倒是仇人见面,分外眼明似的。
“要他偿命!”
成千的群众跟着喊。
“老弟!”鬼谷子讷讷地说:“我想,是不是,老弟你,好像,有点儿什么误会;你是不是,我说,把事情记不太清楚?”
“谁误会?谁记不清楚?”
脑袋仍旧在手中被抛来抛去地说,声音似乎更愤怒,那胳膀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那么,老弟,那么……”
鬼谷子的唇舌突然变得笨拙了。非常容易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并不一定是害怕,最多的倒是悲哀,他最钟爱的弟子,他常常向人夸耀的好榜样,现在变得像仇敌一样!他想说:你要谁偿命呢,我没有劝你行刺,你不是为我去行刺,我又没有杀你跟你的妻子,怎么要我偿命呢?至于那些别的人,我连认都不认识,有的恐怕在我出世之前,他们就早已死掉了,怎么来要我偿命呢?对于他们,那些忠臣烈士们,我是衷心地赞叹着,感佩着,常常为他们那些可歌可泣的行为讴歌与哭泣;对于你又更多有些惋惜,多有些怀念,当别人把你和你的功绩都忘掉得干干净净的现在,瞧,我不还来这坟头凭吊么?如是等等。但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些什么意思呢?既然情形变得这样了!
“哼哼!”要离冷笑——或者应该说他的脑袋冷笑,鬼谷子有点儿闹不清楚了:究竟是他的脑袋是他,他被他的身子提着呢;还是他的身子是他,他提着他的脑袋?——他说,他似乎把鬼谷子没有说出来的话都听见了:“与你不相干,是不是?那些人,”他用提着脑袋的手回指后面人群;“连我,”他用手指他自己,“连她,我的妻,”指他旁边半裸的青春的女体,“连这婴儿!”指那女体手里的孩子,“都与你不相干是不是?你说呀!是不是?”
他向鬼谷子逼近一步,鬼谷子退后了一步。
“是的,你说?”要离代替他答复,接着就大笑:“哈哈……与你不相干!哈哈……你真聪明,你真撇脱,哈哈……”那笑声像深夜的猫头鹰叫,使人听了心里发冷。“我的好老师,好教主!哈哈……是的!有什么相干呢!哈哈……”那吊在手里的脑袋笑得发抖;提着脑袋的手和臂膀受了脑袋的影响,也发抖;两肩像那笑着的脑袋还戴在它们上面似地跟着发抖。
“哈哈……”
要离的夫人、公子,成千的群众一齐大笑,一齐发抖,连天空的层云也抖着抖着要向鬼谷子头上压下来!
鬼谷子现在才真地恐怖了,他也同样发抖,恐怖得发抖。
有什么话快点说吧,要怎样快点怎样吧!可是不!尽管笑,讥讽地笑,轻蔑地笑,报复地笑!像猫捉住了老鼠,并不一口就吃掉、却花许多时间玩弄一样。
“那么,请问:”脑袋笑完了,说:“我们为什么死的呢?”眼睛眨也不眨地瞅住鬼谷子,“我们活得不耐烦了么?我们嫌生命太累赘了么?我们以为做人太辛苦,做鬼倒安逸些么?不是!你们说是什么?”手把脑袋举向后面去问那些成千的人体。
“不是!不是!”成千的人体举起脑袋回答。
“对了!我们也跟你一样,跟许许多多活着的人一样,都愿意活,愿意享受人生的幸福,贪恋自己的妻子和财货,各有各自理想的事业,然而,我们死了,甚至是心甘情愿地死了,为什么呢?为的你呀!”
脑袋迫近鬼谷子,吐沫像珍珠样地喷到他的脸上,一只无情的手指着他。
完全出乎意外:要离的死倒是为了他!他不懂什么意思。
“你在我小的时候就告诉我,你说孩子将来要对主上忠心,为了主上的死,要献出生命,要成仁、要取义……你给古代冤死的奴隶,捏造出许多悲壮的故事,写成许多激昂慷慨的书,装出种种崇拜那种人的样子,我被你欺骗了,麻醉了,只恨没有表现自己忠烈的机会,一有机会,就争先恐后地抢到手了,不是这样么,先生。”
“是这样!”鬼谷子心里说。要离就是个对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听了就信,信了就做的人。这也正是他使人钟爱使人敬佩的地方,但是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坏啊!古今来的圣贤都是那样说的啊!至少存心欺骗麻醉的意思是没有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