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科长又讲到要走的话,代理县长就把水流水滴的脸略抬起来,打岔他道:
“好好养你的病吧!——既来之,则安之!”
“我没有什么安不安的!”老科长回答道,“住孤老院还比这鬼衙门强得多!我也蹲过一些衙门,从来没有这样丧德!真是做贼都要约一个好伙伴!”
老科长说得很是愤激,代理县长继续收拾他的鼻子去了,息里呼呶的。那个年轻科长也已誊好了自己担任的几分告示,他把它们叠在代理县长的桌子上,用砚盒压好,便噘着厚嘴唇走向火盆边去,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大圈椅上坐下。他并不当心烤火,只是闷起脸呆想着,一只手弄着面疱。
末了,年轻科长出其不意地把眼睛射向老头儿毛茸茸的嘴上去,申诉道:
“他再不来信,我们一道走吧!”
“怎么?”代理县长把毛巾从鼻孔里扯出来,故作惊异道,“你也想不开啦?算了吧,老弟!这种生活就出十万元也买不到呢!睡在床上都可以看山,还是雪景!又一点不受拘束,又可以随便把老百姓拖起来打屁股。”
年轻科长板起面孔叫道:
“说点正经话哇!”
“好,说正经话!”代理县长马上就同意了,接着道:“我敢向你们担保,这些告示一两天就会生效。到了时候,索桥边给我派两个人守住,看那些灾民还长得有翅膀么!一天平均拿十五个人计算吧!一个人五角,五得五,五五二块五……”
老科长叹息道:“杯水车薪呵!”
“你难道一锄头就想挖一个金娃娃么?哈哈……不要慌:久坐必有一禅!”
代理县长隔了好一会这才梳洗停妥。于是照例用手掌擦着脸,叹息了一声,“哎呀,这帕脸洗舒服了!”随即便推开那扇颇为别致的篾笆窗门。从这里望出去,可以一眼看清那些俯瞰城市的山岭,一条黑狗在残缺的城墙上找死人吃。他凭着窗门呼叫了几声佣人,但是没有回声。几个一同跑来“发财”的随从人员,都陆续逃光了,现在为老爷们服役的是几名褴褛的壮丁。他们是从乡镇上征调来的,由当地居民凑集口粮供养,下雪的时候还要供给柴火。
这些可怜人住的是一间小茅棚,好像赶鸭人的窝棚一样。每天就在那里吃、喝、睡眠,并天正正经经地为这全县最高政权机关服役。茅棚就建造在一段焚毁过的地基上,那原是县署头门的所在,现在只剩有四个石头门臼了,两根盘绕“猪屎链子”的石桩突出在地面上。因为许久没人应声,代理县长趿起鞋子,拍达拍达地跑出去了。他张望了一会,然后才发现出一个真正在守卫着的公民。
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衣衫褴褛,黑布头帕上箝着一顶灰布军帽,已经睡着了。他蹲在门臼边的谷草上,头脸紧埋在膝头上,只有那根夹在手腕子里,饰着红布缨络的矛杆子还是挺立着的,看来倒像插在垃圾堆上的一样。
代理县长忍不住发笑了,他望那裹着烂棕的腿杆踢了一脚,嚷叫道:
“吓,这才好看哩!”
壮丁给立刻吵醒了。他怔了一下,随即右手在耳朵边一搁,扶着矛子撑起身来。
“敬礼!”壮丁颤声说,又把手向耳朵边搁了一下。
“倒还没有忘记敬礼哩!我问你呵,你们夜里在做贼呀?”
“没有睡,报告。”
“你看!唏,还说没有睡哩!”
“我只晕了一下,因为……”
代理县长急急地打断他的解释,嚷叫道:
“你们的道理总是多得很呵!好吧,下一次我再同你算总账吧!”
他拿一串罗罗嗦嗦的话把壮丁支吾开去,原来他已经猜到那个“因为”后面跟来的照例的诉苦:口粮没有了,脚饿酸了,而接着便总是请给一点吃食的话。本想追究一下另外几个人的下落,因此也就不再提起。他们大约都到城外山间找寻可吃的草类去了。他催促壮丁赶快去请联保主任,不能有一丝儿延误。
待得壮丁阴缩缩走开,他这才忍不住苦笑了两声,望着那褴褛的背影哼道:
“还要到哪里去找告化儿呵!”
代理县长趿起鞋子,又拍达拍达走回办公地点去了。而当他正为病人好粥罐的时候,联保主任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