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联保主任面貌黑瘦,浑身打扮得就像寒暑表样,头戴雪帽,灰布单衫上罩着羽纱马褂,下面是牛毛子的裹腿。他穷困了二十多年,现在才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替桑梓服务的机会。一跨进县衙门,他总要说几句坏话的,生怕那些还在外乡逃难的绅士回来把他挤掉。他就日夜担心着这件意外。
联保主任的眼睛是向外凸出的,每当县长提起应该多邀几位正绅回来,帮忙地方上“复兴”事业时,他就骨碌碌地转动着它们,佯笑道:“他们肯给你回来呀?你怕是原先么,什么都要把持。说不得,县长!没钱的事么,只有我们这些傻子才肯干呵!”
这一天,他又照例找机会说了两三句绅士们的坏话,而且照例故意把秘书错叫做秘书长。随后代理县长就同他谈起告示的事,以及禁止灾民出境的有效办法。等到指示完了,联保主任默默地想了一会,于是斯斯文文地站起来,拿手背揩擦掉鼻尖上的水珠。
“要报告秘书长,”他强笑道,“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呵。”
“怎么行不通哇?——只要你们肯办就行通了:我懂得的!哈哈……”
“的确的!”联保主任认真地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每个人家至多只有一口烂锅!”
“呵唷,难怪!你以为我们的目的是筹款呀!”
“不是不是!”联保主任连连解释,觉得自己讲了昏话,“秘书长的意思是想为地方上保存点元气,这个我是知道的,还消说么?决不是!不过我试验过来,你一阻挡,他们就横扯,说,好呀,那你就供养我们:简直难缠得很!”
代理县长讽刺地插嘴道:
“完了,你都这么样讲,那就只有让他们走掉了!”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略略向上一翻,又摊开手摇摇头,随即向枕头边找寻香烟去了。联保主任没有再说下去,好像突地失掉了舌头一样。他依旧呆立着,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不时抿一抿嘴唇;老科长从被盖边怒视着他,第三科科长一径在摸着面疱发愁。
等到代理县长找出一枝压绉了的香烟,在炭火上吸燃,联保主任这才又慎重其事地擦去鼻尖上的水珠,佯笑道:“依我看根本要请点赈款来才行!”
“你们这些人!”代理县长颈项一扭,装出不愉快的神气,气虎虎插嘴道,“我还要怎样说呢?康县长进省就是去请赈的,我们起码要叫他们拨五万元!”
联保主任不大相信地笑道:“有一万元都好了唷。”
“五万!是一万么,我们就请他们自己动动尊腿,看一看老百姓吃的是些什么东西!——一定非五万不可!”
“呵!我还没有报告,五狼沟又发现一家吃人肉的呢!”
“你详详细细写个报告来吧,姓名籍贯通通写上,要不然又以为是我们在骗人!一定要他们拨五万!——绝无问题!你像还不大相信呀?看你的神气。”
“不是不相信,要快一点才好哩。嘻嘻!”
“快一点,又不是点火吃烟呀!你不要担空心,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省赈会和总部里,老康都有熟人,只要他吹一盘,就行了。他就是为赈款上省的哩。”
“能够这样,那对地方上就造福不浅了呵!”
联保主任摇了摇头,于是发着感慨,又乘机说起别的绅士们早先承办赈务的黑幕来了。他们常是用八合的升子发赈,而且只有自己的亲族佃户有份。有的还叫老百姓出钱买张票据,取得一个合法的灾民身份,否则你就没有资格受赈!
联保主任在末尾又添说道:
“呵唷!他们的话都说得么?就只有没把大河里的水舀起来喝干!”
他的神气显得十分忧惧,但是代理县长立刻保证,说他将来决定不会让那批“烂绅”染手。
“我们挨都不准他们挨!”代理县长万分认真地说,仿佛他的话绝对没有折扣,“桑梓地方,受灾又这么重,你将来可以多出点力。”
“没有说的!——秘书长外乡人都这样热心哩!”
“不过这件事呢,你得即刻就办!”代理县长指着禁止灾民出境的告示说。“最好一个都不要他们逃掉。”
“没有说的!白庙子安几个人,索桥边安几个人,看他还长得有翅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