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科长突地从床上欠身起来,恳求道:
“请你们把墨盒子递给我!”
老科长脸色枯黄,声调略带颤抖,仿佛是在请求一件与生命有关的事情一样。代理县长长长叹一口气,随即又佯笑道:“好吧,我们一齐滚蛋!”于是他两手尽量一扬,直截了当地向床上躺下去了。而他这种灰心丧志、完全失掉信心的情形,还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然而,代理县长究竟不是那种容易挫折的人。联保主任走后,他又重新振作起来;而且把他的同僚也都劝转来了。说是,与其失业,不如再呆下去。这时已是夜间,科长们全都睡了,屋子里黑暗而静寂。代理县长还“团”在被窝里想心思。他忽然为一种奇迹般的想法所激动,觉得要是叫灾民买票候赈,倒是一个十分可靠的办法。
他把老科长叫醒,急于想拿这个好办法安慰他。但是那一个才应声,陡地一阵冷风灌来,他又赶快把头缩进被窝去了,同时嚷道:
“吓,你愁什么!——瘦狗还要炼它三斤油哩!”
他愈缩愈深,而当他重新蜷成一团时,他那新的计划也就愈加明确起来。
在其香居茶馆里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幺吵吵,他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
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有下面几个原因:为了种种糊涂的措施,他目前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幺吵吵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好多人在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是宣言了要整顿兵役的,于是他糊糊涂涂地上了一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进城了。
但最重要的是:如全市镇所批评,幺吵吵是不忌生冷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而他本人虽不可怕,但他的大哥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动分子,并且,就是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时候,也是对幺吵吵那张嘴表示头痛的。
但幺吵吵终于吵过来了。这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抱了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在这类人身上是找不出悲观和扫兴的。他常打着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
“老子这张嘴么,就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现在,他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了下去,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道:
“嗨,对!看阳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他所参加的桌子已经有着三个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当过视学的俞视学;前征收局的管账,现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黄光锐;会文纸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
他们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着招呼:
“拿碗来,茶钱我给了。”
“坐上来好吧,”视学客气道,“这里要舒服些。”
“我要那么舒服的做什么哇,”出乎意外,吵吵红着脸叫嚷道:“你知道么,我坐了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
本分人的视学禁不住红起脸来。但他立刻觉得幺吵吵是针对着联保主任说的,因为在说的时候,他看见他满含恶意地瞥了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一眼。
除却主任,那桌还坐着的有张三监爷。他们都说他是方治国的军师,但实际上,他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馆。在紧要关头,尽点忠告。但这又并不特别,他原是对什么事也关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在家里是经常饿着饭的。
同监爷对坐着的是黄毛牛肉,正在吞服着一种秘制的戒烟丸药。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虽然并无过人之才,唯一的特点是毫无顾忌;“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哇,”他常常说,“拿得到的你就拿!”
他应付这世界上一切足以使人大惊小怪的事变,只有一种态度,装做不懂。因此,他小声向主任说道:
“你不要管他的,”他眨眼而且努嘴,“发神经!”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主任发出苦笑说。
“我看要赶紧缝啊,”监爷拿着暗淡无光的黄铜水烟袋,沉吟道:“另外找一个人抵怎样?”
“已经来不及了呀。”
“不要管他的,”牛肉道,“他是个火炮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