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该故事的结尾,沈敏看到,阳真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外遇者。在太太的淫威之下,他不得“外出”,又不能跟雪“相遇”,几乎等同于软禁状态。他们的处境跟牛郎织女好不了多少,牛郎织女还能在特定时刻公开相聚,而他们只能像两只老鼠在地下偷偷摸摸,见不了光。有时,一个月才见上一两个小时,每一次,雪都恨不得立马变成一条河流,融化或汹涌在阳的身体里。后来,她逐渐觉得情欲越来越枯竭,有时连季节河也不如了,随时都会断流乃至干涸……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像荒漠。雪现在担心,即使没有阳光,她也会像积雪在缓慢地融化、流淌及消逝。让她苦笑的是,她是“雪”,他却建议她去过一种太阳或阳光式的生活,却又给了她一间爱情的黑屋子。
沈敏对阳的太太很感兴趣,但该口述没有更多信息,也许雪也所知甚少。雪的“爱情”(雪再三强调,她是真爱而非外遇)很扎眼,在四十九个外遇者中无一类同,雪和阳的关系也十分特殊。雪的本事就在于,她不得安宁,又总能平息内心的痛苦。她不得解脱,而又不能放下,只好在两难之中保持着危险的平衡或诡异的“中道”,就像在走钢丝绳。她接受采访时,这种“不可能的爱”仍在持续,这么多年了,应当早已终结或圆满,但也许仍在保持着走钢丝绳的状态。阳将性爱跟宗教相联系的形而上学,沈敏能理解,也很受启发,不就是要将爱情当宗教吗?她又觉得阳的观点不错,但仍无法让她满意。也许是阳没讲清楚,也许是雪转述时有所遗漏或误读。李文曾在第三十八个口述中借人物刘之口,引用过叔本华的观点——满足了就会空虚无聊,不满足又压抑痛苦。但雪处境不妙,正如孙周所嘲讽的——雪的情人阳得到满足而又能避免痛苦,只有雪生不如死,她不是完全的得到,也不是完全的失去,而是悬在半空中,一切全在“阳”的掌控之中。
孙周说:“请读者注意,阳是一位心理学家!在这四十九个‘他’之中,就算不是最有学问,恐怕也是最懂得读心术乃至精神控制的了。”沈敏的理解是,孙周在暗示李文认为“四十九个他”都是同一个人的假设不攻自破!该口述实录也是唯一一篇关于“外遇”的精神分析。他们在现身说法,尤其是阳在分析和自我分析。从叙述者雪的视角去进行的分析很深入,他们的恋爱关系却杂如乱麻,根本无法理顺。尽管孙周对李文的谩骂和抨击不绝于耳,但沈敏不敢苟同,至少李文叙事手法的高超让人叹服。这则口述成功运用了心理叙事的技法,对人物的潜意识有深度探测,若跟第四十八个(女外遇者吕是一位心理学家)口述比较阅读,效果更佳。
2.吕的故事
孙周在其著作《囚徒或爱之遁逃》中宣称:“李文在《外遇的精神分析》中附加了一则作者手记,这是全书唯一的一则,无论其形式和内容都颇为惹眼,这当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他在采访女心理医生吕。李文的手记如下:我不太了解心理医生这个行当,对其工作方法也所知甚少,更无法保证吕的说话句句属实。她虽然没有一句话关涉于我,但觉得她藏于眼镜后面的眼睛异常锐利,她恐怕已于不知不觉间对我分析了。这是一次极不舒服的采访经历。吕娇小文静,衣饰讲究,一副宽框大眼镜使她平添了书卷气,透出知性女人的优雅。她语调柔和、清澈、通透,圆润如玉石,悦耳之至,但不是发嗲,也不像播音员的声音那么刻板,而是像花朵像蝴蝶像羽毛斑斓的热带鸟类,在盛开、飞舞或鸣叫。听说功力深厚的心理师都有催眠的能力,我也仿佛被催眠了,却变得更觉知精神更集中,这样才能听清楚吕那些思辨性强、逻辑严密、线索繁复的讲述。她讲述的仿佛不是一次外遇,而是在给我上一堂何为性何为爱的课。她对外遇这个词不屑一顾,她说,有无数为情所困的男女咨询过她,而她只用三言两语就将性爱剖析得一清二楚,来者茅塞顿开,满意而去。吕说,无非都是性冲动在作祟,我不是要贬低性,而是提醒那些只盯着下半身的人不必扛着爱的十字架去受罪。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女人,我相信婚姻,但不相信爱情。你问我是否有过心灵创伤?你说对了。我十七岁时爱过一个穷困潦倒的大叔,他有一门吹洞箫的手艺。我就是为了治疗自己才当心理师的。但没想到,后来会爱上我的病人。这是禁忌。但这种打破禁忌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吕的声音清脆湿润,又简洁准确,直截了当,就像神箭手总是一次次射中靶心。她探讨的问题尽管宽泛、复杂而深入,我大致还能掌握。吕就像是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那样的巾帼英雄,虽貌美如花,却擅使长枪大戟,冲锋陷阵,让人啧啧称奇。当我听了她的讲述之后,又不禁怀疑,这到底真是吕的一次外遇,还是她关于外遇的一次讲演?但我想,这个记录仍是有必要的,至少为理解其他的四十八个外遇故事提供了理论支撑或线索。这是一个气场强悍的女人,仿佛宇宙的奥秘全隐藏于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只要她轻启朱唇,娓娓道来,人间的恩怨情仇就如显微镜下被解剖的小青蛙,每一件内脏都暴露无遗。可惜,她拒绝透露她跟外遇男友的结局或现状。她只是强调,爱是独立的,可能跟性并存,也可能跟性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