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我只听说过理疗、食疗、鱼疗,哪有什么戏疗?
你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你闭上眼睛看不见石头,那石头不还照样存在吗?
这是老王和老伴的一段对话。
自打王局长变成老王后,他陡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全坍塌变形了,陌生得可怕,“碎玻璃碴子”扎得他的心痛得一个劲儿抽搐。
老王原以为自己能量大得可以,这时却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太渺小无力了。他干脆像个田鼠一样躲进洞里,不愿见到一丝光亮。
老伴急得要哭了,你成天这样窝在家里哪成?迟早会憋出病来的。
果然,老伴硬逼着老王去县医院检查身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三高”加神经衰弱!老王一下子变成了“药罐子”。
老伴变着法子想让老王锻炼身体,变得快乐起来。先是陪他健走,可老王刚遛了一回弯儿就死活不愿意走了,他怕见人,尤其怕见熟人。
老伴又鼓动老王去郊外小河边野钓,可是鱼还没钓上来,老王突然一阵眩晕,自己倒差点儿喂了鱼。
老伴没辙了。
这天,老伴去菜市场买菜,碰到了老闺蜜韩云,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她诉起了苦水。
韩云听罢拍手道,让老王来我们京剧协会呀!保管不出三个月,啥病都没了,这叫“戏疗”!
老头子当文化局长的时候,对你们可不咋地,他好意思去吗?
嗨!大姐多虑了。我们捣腾协会唱呀跳的,目的就是找乐子,娱己怡人,谁那么小肚鸡肠,还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呀。
老伴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把老王劝动了,同意与她一起加入京剧协会。其实,老王对“戏疗”并没什么指望,他甚至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老王第一次去京剧协会的时候,享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韩云是京剧协会会长,专门为老王夫妇的入会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仪式,还在老王面前摆了一个红底黑字的席卡,这让老王很意外,心里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久违了的惊喜与慰藉。
韩云还安排了老王发言,老王的心里就更熨帖了,他蓦地神采飞扬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到弘扬国粹再到增强文化自信,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很有水平,不服不行。
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老王夫妇该打道回府了。老王仿佛又跌回到现实中,又闷闷不乐起来。
他觍着脸凑到韩云身边,这、这就完了?协会给我安排了什么角色?
韩云笑说,我们正准备排一出新戏,参加市里的戏曲汇演,角色嘛,到时候再看吧。我们会量才使用,人尽其才的。
老伴使着眼色拽老王快回家,这是韩会长考虑的事,分配角色也是最头痛的事,别再给会长添乱了。你充其量也只能跑跑龙套,演个衙役、仓头什么的。
老王急赤白脸地凶老伴,其实是说给韩云听的,我是想了解一下,我在协会里担任什么职务?不是争角色!唱念做打我都是纯业余的,人还没个自知之明?
韩云没走远,回头笑道,这个我早考虑了,老局长这么支持我们协会的工作,是对我们全体会员的极大鼓舞,请您担任名誉会长,我想没人会说个“不”字。
老王又精神抖擞起来,回家后不顾老伴的劝阻,美滋滋地喝了半斤白酒,边喝边哼起了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老王夫妇都觉得,戏疗有效果,而且是立竿见影,疗效不凡。
这以后,老王两口子参加协会活动的积极性日益高涨。老王的老伴原本在县京剧团,改制前就是干服装、道具工作的,进了京剧协会自然是重操旧业。她干得很卖力,很敬业。她觉得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戏疗,为了老王的身心健康,为了两口子能安享晚年。
老王不是科班出身,也谈不上有什么一技之长,但他在文化系统当过多年的领导,属于综合型人才。再说眼下他又担任京剧协会的名誉会长,当然不能徒有虚名,尸位素餐!
老王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对协会的编、导、演和音乐、舞美、化妆等方面都勤于指导,常常发表意见,并责令整改。一开始,人们出于对老王的尊重,或者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嗯嗯啊啊,虚与委蛇。
你咋不戴乌纱帽,却裹着个纱巾?!老王呵斥一个演员。
官帽吏纱。我演的是小吏!你懂不懂?
后来干脆就直接顶撞他,或者见他过来就急忙退避三舍,如避瘟神一般。
不久,老王再一次跌进情绪的谷底。他住院了。
死老头子!叫我怎么说你?你多半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到底是找乐子还是找气受哇?
正说着话,楼道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是韩云带着一大班子协会会员来看老王了。
他们带来了一束康乃馨和各种营养品。
老王又喜又愧,慌忙将脸朝向墙壁,佯装睡着了。韩云朝老王的老伴挤挤眼,笑道,来得不巧,没打扰老王休息吧?听说老王住院了,大家很是牵挂,都没心思排戏啦。
就是,有人接话说,我们退休后不愁吃不愁穿的,排戏演戏不就是为了找乐子、延年益寿吗?
又有人抢着说,非要争个山高水低的有啥意思?就拿韩云会长来说,她是国家一级演员,还和梅葆玖、杨春霞同台演出过呢!可每次排戏,她都让别人演主角,自己甘当配角甚至是跑龙套。因为心态好,所以韩云老师不仅风华依旧,而且身康体健,啥毛病没有。
韩云闻言红了眼圈,幽幽道,当年我的恩师是一位红遍天下的京剧名伶,为了捧年轻人,她一次次把机会让给我。我不愿抢了恩师的风头,她知道后,竟故意吃药倒了自己的嗓子……
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协会的编剧“四眼儿”平时寡言少语,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韩云说,这次“四眼儿”写了一出原创红色小戏《杜鹃花开》,要去参加市里的戏曲汇演,大小角色都因人而异分配完了,还有一个马弁找不到人演……
我演,我演。
不知老王是回应韩云,还是在说梦话,脑袋稍稍动了一下,又睡着了。
老王的老伴在送一众戏友出病房时,高兴地一拍韩云的肩膀,悄声说,戏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