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石匠当年只念了两年私塾,觉得无趣,就跟着父亲跑江湖,爷儿俩总是正月出门腊月回家,虽然辛苦,但一家十几口的生活却无忧了。后来成了家,石匠这门手艺也萧条了,胖石匠就在这方圆十几里跑手艺,早出晚归,勉强维持着一家五口的生计。四十五岁前后,石匠这一行差不多都失业了,胖石匠就在家种田。
胖石匠手艺精,有石匠请他一起到南方。胖石匠不干,说:“那里的活儿没技术含量,是糊弄人。”那段时间,胖石匠白天做着繁重的农活儿,晚上一到家就拿起铁锤、钢凿,就着煤油灯,在墙角的乱石堆上击上几凿子。妻子说:“何苦呢你?”胖石匠只说:“锤子、凿子都快锈上了。”
胖石匠爱这门手艺到骨子里。
夏天的早上,胖石匠早早地起,赤膊坐在院中心,左手的钢凿一会儿是尖的,一会儿是扁的,一会儿又换成弧形,右手的铁锤适时地敲一下、两下或三下,石头就听话地有了点、线或者圆弧。不久,太阳照到身上了,胖石匠就转到东墙根。下午,再转到西墙根。等西墙的影子舔舐到东墙根了,胖石匠又回到院中心。这时候,胖石匠会偶尔举起铁锤砸向自己的脊背,于是一只苍蝇或蚊子的尸体就烂泥一样地粘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
胖石匠对手艺要求严,一件石器出来,别人夸再好,只要他认为有缺陷,就立即砸碎。因此,胖石匠的石器件件是精品。虽然那些石器——磨盘、石舂之类的,如今都派不上真用场了,但总有人争相购买,哪一件都是工艺品啊。往往,来人问胖石匠,这磨盘多少钱啊?胖石匠头也不抬,说:“我侍弄它花了七天,七天的茶水是多少钱你就给多少……”
当胖婶发现这些人低价甚至不花钱从这儿弄走的石器转手到城里就是一个令人吃惊的价后,就不让胖石匠再卖给这些人,自己到城里卖。胖石匠说:“何苦啊?有人为钱,有人为面子,我都不为,我只为手艺,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胖石匠很胖,做事又从来一副悠闲散漫的样子,于是有人叫他“弥勒佛”,胖石匠很受用。这一年,胖石匠足不出院雕了一尊石像。这石像很神奇,走进胖石匠家院门,就见堂屋大门左边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弥勒佛,圆头亮顶,慈眉善目,两颊臃肉欲垂,笑口大开如花;项挂念珠,袒胸露腹,大腹便便,肌肤柔滑爽爽——就在来人一边赞叹好一个弥勒佛一边继续往里走的时候,却又觉得不是弥勒佛了,而是胖石匠自己。如果有放大镜,“弥勒佛”上唇上“开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几个隶书小字清晰可见,肚脐四周“大肚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也有规则地排列着。于是都说:“老师傅,给我也弄一个吧,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胖石匠看看说话人,又捋捋嘴角,摸摸自己的大肚,说:“你啊,整天满脑子官啊财的,不配!”
胖石匠常常搬张椅子坐在石像旁,陶陶然。一天,五岁的孙子说:“爷爷,你何不再雕一个自己呢?”
胖石匠一听觉得很在理,就决定再雕一尊远看是自己,近看是弥勒佛的石像。
胖石匠对这尊石像的要求更严了,严得半年里整好了几个毛坯却只因为对某一凿不满意而弃掉。一直到第二年秋后,除了文字还没有雕上,石像其他处都完工了。看着每一凿都代表着自己最高水平、自己无法再超越的石像,胖石匠竟然有些害怕了,甚至手都有些颤抖。
胖石匠要雕的字和前一尊一样。两天后,“笑口常开”的字圆满完成。第五天下午,还有最后两个字了,胖石匠不由得有些激动……
当发现“容”字下的“口”被雕成“曰”的时候,胖石匠傻了。等回过神,他想砸,却下不了手,妻儿们也拦住了他。
胖石匠没办法,他开始怨恨自己,骂自己那一刻为什么要激动?为什么舍不得一锤砸掉?现在为什么更舍不得砸……
胖石匠躺倒了。临死前,胖婶还劝他:“你啊,你不是弥勒佛吗?弥勒佛什么都能容,你怎么就容不下自己的一笔之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