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急败坏地说完上述话,才抬眼朝马端端望去,像望着一条在鱼缸里休息的大鱼,银龙什么的。
她试探地伸手想拿过报纸,他没有给她。
他把报纸掖到身后,开始背诵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原理,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已经将这一整版报纸倒背如流。原理如下:在人的两肺下端残留着一部分气体。如果冲击腹部,可以使残留气体形成一股强烈气流,这股气流长驱直入气管,就能将卡在气管或咽喉部的异物冲出。
他背诵着急救法原理,遥望着对面的女人,有点要拒绝相信他们真的亲近过、热络过。即使她的沧桑与时尚、通达与不羁真的吸引过他,那吸引也只是次要的、多余的吸引。那热络也只是次要的、多余的热络。婚姻之外的业余快乐吧?这个时代好像并不特别谴责似这类的“业余快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此抛弃自己的家庭,不是么。艾理那天晚上唔哩唔哝说出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呢?
他起身走到马端端背后,要她站起来。他的嘴对着她雪白的后脖梗说,我们应该演示一下腹部冲击急救法中的站位法。你被异物卡住了,我是救你的人。
他的嘴吹出的气息又湿又冷,使她的脖子如同淌上一丝冬日里冰凉的清鼻涕。她感到他不是和她商量,而是对她下令。他的胸膛贴住她的后背,他用双手围住她的腰。以往他们缠绵时他也会这样,但是现在他对她腰部的环绕不具备性感,只有些许的……科学感。像医生为病人做检查,或者裁缝给顾客量尺寸。他在她脑后说,方法是这样的:我一手握拳,拇指的一侧抵住你的上腹部,剑突下,也就是肚脐稍上的部位。然后我的另一只手压住握拳的手,往你的腹部做快速向内上方的挤压。现在我要做了,你准备好!
他的拳头向她柔软的上腹部捣去,她被捣得打了个嗝儿,身体歪向一边。他将她扶正,站到她对面问她是不是有效。
她大口咽着唾沫,不想说无效,因为那本身就是对他的伤害,她越来越感觉到他体内有一股破坏性的激情。她也不能说有效,因为她的气管里没有异物。
他接着对她说,现在你来。
她并不是特别想来,但这时如果她不响应,仿佛已经背负了一个致命的道德缺陷。她站到他的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她没有嗅到人体的气息,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为塑胶男模换衣服的时装店的女店员。她的脸蹭着他的后背,如同蹭着一件模特身上正要扒下的衣裳。他扭过头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要领,她照着做了,把拳头捣向他的上腹部。她的拳头太无力,角度尚欠准确。他的身体纹丝不动。
他伸出双手把她环在他腰上的两条胳膊拿掉,就像松开一条皮带。他转过身,嘲弄地看着她说,你这样根本不行。根本救不了命的!
她反驳说,那你呢!
他低吼道,我知道我那样也不行。所以我们要认真!你知道吗要认真!
她重复着他的话说是的,要认真。
她第一次见识了他的认真和急赤白脸的投入,也终于正视了自己和他之间的确是并不认真的,他们之间有过愉悦,一种相互不担责任的愉悦。他不是她的婚姻目标,她的目标远比他要壮大。但她害怕孤单,他填补了她这个阶段的害怕。直到艾理出事之前,他和她还没有打算点破彼此,或者他们一直默契地逃避着这种点破。就在刚才,她有点惊惧地发现,从人格层面审视,他们对这“默契”的马虎拖延,比他们之间生出真爱更加糟糕。
他们再次开始海姆立克腹部冲击急救的站位法练习,轮流充当着救人者和被救的人。他们互相在对方的腹部上方剑突之下捣着拳头,假如有人站在窗外向这灯火通明的厨房望去,会以为这里正有一场家庭恶战。
她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却愈战愈酣。好像只要这么不停止地演练下去那逝去的就能够复活,那流失的就能够追回。他的动作却越来越变形,有一次他竟把拳头打在了她的锁骨上。她就昂然地迎着那变形的拳头,一副死也无憾的架势。
这时他停了下来,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说我们要来真的。
她借机倒在椅子上缓冲一下情绪,如同溺水者终于上岸。只见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只裹在保鲜纸里的烧鸡。
他把鸡直接摊开在桌面上,恶狠狠地拽下一条鸡腿。
她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抢过他手中的鸡腿,连同桌上的烧鸡一块儿向窗外扔去。她说你不能真吃!她的眼神也告诉他:因为,我不能保证用那些动作真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