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今晚我就想听你弹一曲,徐三白说,我现在就去宾馆把琴取来。
没过多久,徐三白就抱琴过来了。洪素手打开琴盒,取出一看,就知道是一张上好的古琴。因为年代久远,琴面呈现出梅花状的断纹,琴底还有历代收藏者的印章和琴铭。徐三白说,先生说过,好的木头,加上斫琴名手,如果还能遇上妙指慧心,是一张琴的福分。
洪素手把一台电脑搬开,在桌子中央垫了一张罩电脑的绒布,然后就把古琴安放在电脑桌上。她在琴中间五徽的位置坐下,抬起头来,笑着对徐三白说,感觉还是像坐在电脑桌前打字。静了一会儿,她试了试琴,果然是一张好琴,声音有一种下沉感。洪素手又站起来,在手上涂了一点油。再试音,再一次往手上涂油。洪素手带着歉意说,很久没弹,手指跟琴弦总是融不到一块。还没正式弹琴,徐三白就用双手支着下巴,作陶醉状。洪素手撅着嘴说,你看你,又来了。
让徐三白遗憾的是,她没有弹出让他醉心的曲子来。洪素手说,你走了之后,我再坐下来试练几遍。徐三白走后,她又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将气息调匀了,挥手之间,心就远了。弦动,琴体也随之振动,身体里的那根弦无声无息地应和着。
徐三白回宾馆洗了个澡,刚刚要躺下,洪素手就来电话了。洪素手带着颤音说,她刚才坐下来练琴的时候,看见窗外有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绳子,好像要破窗进来。
徐三白挂了电话后就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徐三白手持扫帚,大着胆子,来到外面的阳台,发现是一条裙子不知从哪里被风吹了过来,还有一条裙带,随风飘动,像是一根绳子。
没事,只是一条从外面飘过来的裙子而已。徐三白说着把双手搭在她肩上暗暗用劲,以便让她感到自己的话具有一定的抚慰作用。
洪素手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你知道那个坠楼的擦窗工是谁?他就是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老乡小瞿。
徐三白轻轻地“哦”了一声,小瞿原来就是那个外号叫“蜘蛛侠”的擦窗工,也难怪,你家的墙壁上挂满了“蜘蛛侠”。这件事从头到尾难道就没有一点嘲讽的意思?一个要拯救世界的“蜘蛛侠”却无法拯救自己。
洪素手把脸转向一边,让自己突然波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经过长久的沉默,洪素手说,我爱的人,现在都一个个离我而去了。现在唯一带给我希望的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等他(她)长大了以后,我一定要告诉我的孩子,他(她)爸爸不是擦窗工,而是那个拯救世界的“蜘蛛侠”。这样说着,她就把徐三白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地问,嘿,有没有感觉到胎动?
那里面,沉睡着一个被温情浸透了的孩子。徐三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既惊且喜的神色。他的手从她腹部移开,再一次放在她的肩膀上,久久不语。洪素手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坐下来,弹了一曲《忆故人》。弹着弹着,似乎就来感觉了,手指也变得鲜活了,如同鱼游进水里。在徐三白看来,她的手上有一层泪光似的柔和的东西,竟至透明了。但这一次,徐三白没有听醉。
此后几天,徐三白都没过来。因为他要趁这个机会走访上海古琴行的几位老主顾。一天傍晚,徐三白回宾馆时,一位前台服务员交给他一把钥匙,说是今天早晨有位女士过来,要把钥匙转交给他。徐三白问,她人呢?服务员说,她只交待了一句,说是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样东西放在家里,让你亲自去取。
徐三白快步来到了洪素手的寓所。打开门后,发现洪素手已经搬走了。室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别无陈设。那张单人床上的床单是百合色的,没有一丝压痕或皱褶,被子叠得像一本刚刚合上的边角周正的书。墙壁上的“蜘蛛侠”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靠床头的地方还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琴桌,上面有几片鲜红欲燃的枫叶,琴桌后面是渔樵山馆的一株芭蕉叶,红绿相衬着,别有意味。徐三白收回目光,看见桌子上搁着他亲手带来的那张古琴,下面留有一张纸条,写着:徐三白收。他在地板上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抱着那张琴,退出屋子。关门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缕淡而亮的光线从薄纱窗帘间照进来,整个房间素净得像是没有住过人,以至他疑心自己与洪素手的见面只是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