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洪素手再也没有回过山馆了。
三
徐三白联系到洪素手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他无意间搜索到一个名叫“素衣白领”的女子的博客,上面写的是一些早年学琴的感想,有几篇日志,是写日常工作和客居生活的无聊。徐三白很快就从文字间捕捉到洪素手的点滴信息,并且留言,称自己是一名古琴爱好者,网名“东瓯拙手”,欲与“素衣白领”交流琴艺。而她的回答是,自己疏于练琴,也懒得结交琴友,但经过几番死缠硬磨,她还是留下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徐三白把电话打过去,果然是洪素手的声音。就这样,他带着顾先生的嘱托坐飞机来了。
昨晚他们在阳台上站了很长时间,今晚吃过饭后,他们无处可去,又回到了这里。一个年轻男子走进独身女人的房间,本该有什么故事要发生的,但是没有。洪素手回头熄灭了房间里的灯,搬来两张椅子。四周一片沉寂、幽暗。银行大楼的背面透着黑黝黝的蓝光,一张冰冷的、玻璃钢质的脸。她忽然指着那扇窗户说,那天我亲眼看见有人从这个窗口坠落,他很平静地落下,没有发出一声呼喊,我还以为是一件被风吹落的大衣呢。徐三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事。
一个月前,有个擦窗的清洁工就是从这里坠落。他流了很多血。把那个小花园的一部分都弄脏了。有人擦掉了地上的血迹。但没有人可以把它彻底擦干净。有一部分血迹,一直残留在他们的脑子里。擦窗工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死了之后,人们反而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死亡的阴影依然十分顽固地盘踞在那里,以至人们把此后发生的一件事跟它联系起来。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有个银行老职员在同样的时间经过那个同样的地方时,不小心折断了一条腿。就在人们快要淡忘那件事时,他们再次从那个老职员身上唤醒了对它的回忆。于是,这件事带来的阴影就在无意间扩散到他们的生活之中。
谁也不知道那个擦窗工叫什么名字,洪素手说,只有我知道,他生前还有个外号,叫“蜘蛛侠”。
徐三白隐隐感到,她收藏的那些“蜘蛛侠”玩具和图片似乎与这个人有什么关联。于是,就静静地听她继续讲述。洪素手带着回忆的口吻说,有一天,唔,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的窗前坐着的时候,他突然从天而降,把头探过来,朝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就在我的玻璃窗上写下了五个字:我是蜘蛛侠。从那一刻开始,他就走进了我的生活。可是,我不明白,“蜘蛛侠”居然也会坠楼而死。
说完这话,洪素手打了一个寒噤,转过身对徐三白说,每次我站在阳台上朝下看,都会有点头晕,这是不是叫恐高症?徐三白觉得她现在是在有意表现自己的柔弱,以引起自己的怜悯和呵护。其实她并没有恐高症,早年他们一伙人同游某个风景区时,是她第一个穿过那条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所以,当她声称自己有恐高症时,徐三白并没有向她伸过手去。但她的忧伤是真实的。她用略显低沉的声音告诉徐三白:有一天深夜,我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跨出去的冲动。不,我并不是要纵身跃下,而是要像“蜘蛛侠”那样贴着墙飞上去。
现在轮到徐三白打寒噤了。徐三白茫然地望着七层楼以下的黑暗。他恍惚觉得,那个横躺着的影子会突然从银行大楼的花园中站起来,穿过一堵水泥墙,紧贴着这栋公寓的墙壁,一步步地向他们爬过来。徐三白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屋子里也是一片漆黑。他紧紧地抓住那根铁铸的栏杆,感到铁的意志正慢慢地向掌心渗透。洪素手问徐三白,刚才有没有听她说话。他没有回答,仍然默不作声地望着那片平地,在黑暗中丈量着自己的高度。有时候,一个人的内心难免会出现疙疙瘩瘩,就像他在平地上所见的石头或杂草,他经常会被这些东西磕碰或阻挡;但是,当他爬到某个高处俯视时,这些石头或杂草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了,它们在放长的视线中慢慢地就会变成一个光滑的平面;也就是说,他们的内心尽管有许多疙疙瘩瘩,但只要他站到一定高度、拉开距离,一切不平的,也就会变得平坦了。徐三白是这么想的。
你是醉了,还是醒着。洪素手忽然发问。
我是醒着呢,但我很想听你弹一次琴,醉上一回。徐三白说。
明晚吧。洪素手懒洋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