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余凌来了,既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的时候来了。
余凌空着手来的,径直走到小船里舀了瓢凉水,自己咕噜咕噜地往嘴巴里灌。余浮坐在船头看着余凌湿透的白色衬衫里裹着日渐臃肿的身体,继续抽着自己的旱烟。余凌这次来是有任务的,政府现在实行老渔民上岸政策,要求全部生活在水上的渔民上岸,政府统一安置。
余浮听着余凌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大堆政策,他和鱼鹰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余浮说:“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上岸?”
余凌说:“水上不安全,尤其是你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啊。渔民上岸也是为你们这些老渔民着想。”
“我在水上活了大半辈子,不还是好好的?告诉你,要我上岸,除非把我放在棺材里抬上岸去。”
余凌看余浮这么激烈地反对,叹了口气就走了。
余凌来了好几次,余浮理都不理他,最后看到余凌扭头就走。余凌有好几天没有来了,余浮以为他放弃了。他想着余凌的话,越想越觉得胸闷,就一个人冒着酷暑去钓鱼,他想,就算死,也要死在船里,对渔民而言,船才是最后的坟墓。
当余浮在午后钓鱼落入水中时,余凌正在医院里看望连海平。余凌当时已经是县水务局副科级的干部了,身上有招商任务。县里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要招商引资很难,可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要不然不但会影响年终的绩效考核,而且还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晋升。正当余凌发愁之际,他从余浮那里得知连汐丈夫的公司已经上市了,他就按照来信的地址联系到了连海平,告诉他家乡的发展,以及余浮和他的情况,最后还殷切希望连海平和连汐能够回来看看。已经离开家乡十余年的连海平思乡心切,就答应了余凌回来看看。连汐没有回来,连海平一下飞机,县里的领导和余凌早就在等候,连海平在人群中望了望,县里领导赶紧上来寒暄介绍了几句,连海平就被一行人簇拥着去了县里最好的宾馆,县长亲自为他接风洗尘,说了许多恭维的话。酒过三巡,连海平有些招架不住了,毕竟自己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第二天一大早,余凌就在宾馆等候,他们要带连海平去参观工业园。连海平拉住余凌问:“怎么没看见你大?”
余凌说:“叔,等今天参观完,我就让我大来见你。”
连海平想了想,说:“等参观完,还是我去看看他吧。”
余凌点点头,开着车带着连海平去了工业园。县里的主要领导陪同,向连海平汇报了县里的未来规划和美好的发展前景,言语中透露出让连海平投资的意向。在回来之前,连汐就已经知道余凌让连海平回去不仅仅只是探亲这么简单,就让连海平自己做主,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连海平其实早就想为家乡做些事情,趁此机会,连海平表示,县城毗邻长江,地势平缓,水草丰茂,鱼虾等水产品丰富,他愿意投资三百万新建一个水产品加工厂和木雕厂。听连海平这么一说,余凌和县里的领导高兴得合不拢嘴。中午的时候,大家感恩戴德,每个人都敞着膀子喝,轮流敬酒,最后把连海平喝进了医院。
连海平躺在县第一人民医院里,想着都是喝酒误事,耽误了去看望余浮的时间。县里的领导一个个轮流来看望连海平,个个嘘寒问暖,频频道歉,直到听连海平说他会签合同,确保资金到位,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送走了一群领导,余凌和几个渔民却把余浮给抬进来了。
余浮醒来后和连海平聊了许久,仿佛是要把这二十年错过的时光全都补回来。那些远走和错过以及辜负的时光像是一张张发霉的黑白碟片从两个人的眼前一张张翻过,他们现在笑对当年的恩怨,说到不幸的凌青和水藻又潸然泪下。两人间的病房里,他们在重温着一生的悲欢离合。
夜渐渐深了,连海平已经打起了呼噜,而余浮却睡不着。他起床,把床单两头绑起来,做成吊床的形式。一辈子睡在晃悠悠的船上,这稳稳当当的床他还睡不习惯。余浮躺在吊床上,轻微地摆动,余浮感觉自己像是睡在没有篷的船上,随着水流轻轻地漂着。他望着窗外白色的月光挂在褐色的光秃秃的树杈上,夜空明净、空旷,他感到一阵清冷,余浮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尾鲤鱼,在月光下奋力跃起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