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在乐游原上青龙寺边工作的那五年的记忆一片朦胧。而那个黄昏,总时不时从迷蒙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像幽暗背景中显出的湿漉漉的白色花枝。那是某个三月末,微雨后,空气像柔软的玻璃,青龙寺最深处的方庭里,青砖上叩着浅浅缓缓的跫音;八重红枝垂樱刚开到红润鲜媚,微微的花香带着几许凉意,微微流动;夕阳斜照,清风时来,花枝摇曳,花影上身。我一个人流连花下,直到暮色渐浓的闭园时分,全然忘了乐游原本是个登高望远的胜地。
那时,青龙寺所在的乐游原很冷清,往南就是麦地,春天偶有一两个大人领着小孩子放风筝,孩子奔跑的身影很小很孤单。我们在北坡,只是在楼顶上视线才能越过原望见南山,只是那时候太忙太焦虑,想不起来登楼骋望,以舒心怀。后来,我离开了乐游原,回到更喧嚣的市井中。再后来,不断从地上涌出的高楼改变了天际线,青龙寺成了网红赏樱打卡地,青龙寺外新建的殿台楼观建筑巍巍矗立,也让人产生距离感——广场舞爱好者倒是从不在意,手舞足蹈,不亦乐乎。我喜欢清静,只能从古诗里与乐游原重逢。写乐游原的古诗中,最著名的当然是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当真是孺子能诵、世人皆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更成了唐王朝红日西坠的象征,而我更喜欢杜牧的《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以下简称《将赴》)《登乐游原》两首诗。
生于长安城南的杜牧,应该曾经多次在乐游原上眺望,他望见过什么呢?唐宣宗大中四年,杜牧又升官了,此次升为吏部员外郎,为吏中要职,但升职既不能解决杜牧全家的生计问题,也不能让他手掌权柄、宰执天下。是年夏,杜牧连上三启,“以弟病,乞守湖州”,自求外任,秋七月,终获皇帝应允。这个少年时便博通经史、胸有韬略、曾向宰相献平虏计的晚唐才子,大约已经在宦海沉浮中磨损了锐气,年近半百,不世之材未获施展,“功未竟于河湟,名未就于丹青”,多年蹭蹬让他灰了心,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理想从高处跌落到尘世里,生活成了他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京官俸薄,去江南富庶的湖州任职主要为疗贫。当然杜牧也有任地方官的经验:会昌二年(842年),他被外放为黄州刺史,在黄州时他为政清廉,《唐书》称他“刚直有奇节”,明代弘治年间所修《黄州府志》赞其“有才名,多奇节,吏民怀服之”;后来杜牧任池州、睦州刺史,兴利除弊,关心民瘼,颇有政声。此时的杜牧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两年后走到尽头,他确知的是,自己离开长安恐怕再难有大的政治作为,平生壮志只能留在文字间了。在得知自己将赴吴兴的某个午后,他登上汉宣帝曾“乐不思归”的乐游原,他希望能望见什么呢?
从两首登乐游原的诗作来看,杜牧的目光投向寥廓的天空,他望见了云和鸟;他还超越目之所及,“思接千载”,他的心灵之眼望向时间深处。两首诗写法略有不同,《将赴》以议论开头,以意驭诗;《登乐游原》以景起兴,生发无限感慨。我们且从《将赴》说起好了。
“清时有味是无能”,即将挥别长安的杜牧,徜徉在乐游原上,先发出这样的感喟。“无能”当然是自嘲——看那些政坛上翻云覆雨手,搅动天地,试图掌握乾坤,而自恃才华的杜牧,却对于政局几乎无可措手,这不是“无能”是什么?“无能”也是不甘——内有党争,外有藩镇,“雄谋勇断”(《旧唐书》)杜牧终不能置身时局之外;他自诩“星宿罗胸气吐虹”,以出身名门为傲,以功业自许,他虽然也曾眷恋红尘游戏,但终不能放下“功名待寄凌烟阁”(《寄远》)的夙愿。有唐一代,士子们奋发有为,渴望建功立业,从容闲雅享受“清欢”并非杜牧所想,在明明有机会的时代里,只能身闲意静,咀嚼出生活“有味”,于他而言是一种人生悲哀。
有人论说此句,认为“武宗、宣宗时期,牛李党争正烈,宦官擅权,中央和藩镇及少数民族政权之间都有战斗,根本算不上‘清时’。诗的起句不但称其时为‘清时’,而且进一步指出,既然如此,没有才能的自己,倒反而可以借此藏拙,这是很有意趣的”。我倒以为“清时”未必不是杜牧的真实想法。后人开启“上帝视角”,自然知道杜牧所处的时代,唐王朝江河日下,气数将尽,但身处时代中的人,感受恐怕与今人有异。杜牧人生后半期所处的武宗、宣宗朝,政治相对清明:武宗李炎澄清吏治,革除弊政,内平叛乱,外败回鹘,唐朝一度有中兴之势,史称“会昌中兴”;宣宗李忱为政勤勉,明察善断,恭谨节俭,惠民爱物,对外败吐蕃、收河湟、定塞北、平安南,被称为“小太宗”。虽比不得盛唐(再说盛唐时也有士子不遇),杜牧不能说不逢“清时”,比起穆宗、文宗朝的才子们,杜牧是更有可能施展政治才干的,只是自身际遇与家庭负累的缘故,他难逞其才。这个紫薇舍人“杜紫薇”投闲置散,只能把玩“有味”以自遣。
生活滋味皆从“闲”“静”中得来。盛唐时王维、孟浩然往往以山水清耳明目,于自然中得到闲静;宋代文人则常常在茶盏里泛出的乳花和香炉上袅袅升腾的轻烟中,体味当下宁静的欢愉;而杜牧的“闲静”是从心灵中的孤寂处得来。原上高敞平旷,看到的天也明净悠远,此刻原下皇城的扰攘与他无关,孤云一朵在天边游弋,从寺中传来的梵呗之音让这寂寞更寂寞。我们总说,人看到的世界是自己心灵的投射,孤云之“闲”、僧人之“静”,即为杜牧内心之闲静,他还用一“爱”字着意写出心之向往。半生爱赏风流、流连笙歌的杜牧,在48岁即将离京之时,对“闲静”格外青睐,不知是否因厌倦了往日浮华,还是因为想把一切不如意抛诸脑后。我从他对一朵云、对化外僧人生出亲近感的诗句里,读到了孤独的况味。
杜牧求功成而不得,追求闲静就真能优游卒岁吗?杜牧没有栖身也让心灵栖居的“辋川”,他也没有“鹿门归隐”的退路,去富庶的江南做刺史,已是他可做的上上之选。他想潇洒地放下一切执念,手持旌麾,远去江海之滨的湖州,但“看得破”却总是“忍不过”。其实只要不甘心一生碌碌的人,离京之际每每生出眷恋,曹植有 “瞻顾恋城阙”的诗句,杜甫亦有“驻马望千门”之语。但杜牧不望巍峨壮丽的城阙,不望深窅华美的千门,他想望见昭陵。唐太宗昭陵远在醴泉县,凭肉眼在乐游原上无论如何也是望不到的,他神思飞扬,“视通万里”,想那昭陵六骏依然展示着太宗的文治武功,石像无言地诉说着唐朝盛世的赫赫威势。杜牧之望,是望向一个再也回不去的黄金时代——武宗、宣宗虽也极力振作,但有眼光的士子敏锐地察觉到,整个时代气氛与任贤重能、开风气之先的太宗时期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这也是他望向自己心中渐渐暗淡的理想之光,这光焰与大唐这轮红太阳都失去了热力。《将赴》一诗后两句有顿挫之致,“欲”写命运所归,而“望”偏又写心之所向;命运向东,心灵向西,这其中的乖舛与矛盾纠结,隐藏着诗人的悲郁愤懑。
《将赴》一诗所写像是天光渐暗渐沉、即将消散的静穆时刻,而《登乐游原》更像写在苍茫的傍晚。较之前者,后一首诗更显苍凉。
天色幽蓝,不见纤尘。秋天高远明净,广漠到不见尽头。只见孤鸟振翼,把人的视线牵往比天际更远处;鸟飞动的行迹,短暂地划破了澹澹长空的平静。很快鸟儿隐没了,天空依旧,新崭崭,亘古如斯,“仿佛从来没被人看过”,俯视也容纳人世间的风云变幻。天空是一种不可测度、不能把握的尺度,时间是另一种;时空永恒,短暂存在的生灵都是过客。身处无尽的宇宙中,人只能感觉一切都在逝去——杜牧一句“万古销沉向此中”,将时空融为一体,人世盛衰、朝代更迭,都销蚀于其中,何况更微渺的个人呢?杜牧此语感慨极广极深。《将赴》诗写“闲静”之趣时,诗人的主体卓然存在于天地间;在这首诗的前两句,诗人几乎消失了,消失在茫无际涯的时空里。而隐没的飞鸟像是人生的喻象——“天空没有痕迹,鸟儿却已飞过”,泰戈尔如是说;“鸟儿已经飞过,天空却没有痕迹”,杜牧如是说。杜牧与李商隐齐名,但“诗心”不同,诗境有别。李商隐心思敏锐,杜牧心境辽阔,“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两句展现其宏阔的宇宙意识,而其《独酌》诗中亦有“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之句。后世文人受其句警策,亦有仿作,如金代赵秉文《大江东去》词云“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孤鸿明灭”,元朝赵孟頫在《虞美人》里也有“消沉万古意无穷,尽在长空澹澹鸟飞中”之句。
《登乐游原》前两句情感深沉、境界阔大,后两句如何能稳稳接住,还能翻出一层新的意味来?杜牧纵笔直溯历史上游,“看取汉家何事业”,观照历史,又明察今世。众所周知,唐朝诗人总爱在诗中以“汉”代指“唐”,杜牧此诗,未尝没有此意,因此“汉家”便有了古与今相映照、相叠加的意味。汉朝雄主英主的宏图,不免会让人念及太宗、玄宗创建的煌煌盛唐气象。可惜可叹的是,汉家基业早已堙埋于历史的尘埃中,仅留五陵陈迹供人凭吊。诗人伫立于原上,有秋风飒飒而至,初秋之风本不溧冽,但在黄昏时风拂衣展袂,竟有袭人的凉意,诗人不禁想起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汉武帝因秋风生、饮宴欢而感慨,“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即使铸造伟业、尽享荣华的天子,也同常人一样无法抗拒衰老和死亡。而诗人想象那五陵上的秋风催动树林翻腾如波,更为自己功业不成、空有才志而心潮难平。从五陵处吹来的秋风,带着诗人对人事沧桑、历史兴亡的喟叹,掠过乐游原,不知在何处止息。这诗句里也有阵阵秋风,挟着诗人的伤感,吹动着我的心。
杜牧这二首诗,景萧瑟,意悲郁。这固然与个人心境有关,但也沾染上了晚唐的时代气氛。盛唐时张九龄《登乐游原春望书怀》所见是“万壑清光满,千门喜气浮。花间直城路,草际曲江流”这样明丽的春景,诗中虽有“既伤日月逝”的生命忧伤,随即就有“且欲桑榆收”的振起之笔,而且整体诗风清新,宛如拂面春风;中唐写乐游原的诗也有点“秋气”,如钱起《乐游原晴望上中书李侍郎》中“四野山河通远色,千家砧杵共秋声”,耿湋《登乐游原》里“孤村连日静,多雨及霖休”,所写为实见之景,秋意是比较外化的;至晚唐小李杜,酬酢之作中虽有“青门弄烟柳,紫阁舞云松。拂砚轻冰散,开尊绿酎浓”(李商隐《乐游原》)这种脆弱的快乐,但李商隐所见“夕阳”,杜牧诗中“孤云”“飞鸟”“望昭陵”“五陵秋风”,更为沉郁凄黯,而且具有象征意味,秋意是由内而外散发的,诗中的乐游原笼罩在黄昏中。如此说来,诗歌里乐游原上的黄昏亦是大唐王朝的黄昏。
王朝来了又去,乐游原依旧在。原上古刹不复唐时模样,新修的仿唐宫阙,表达着重拾文化自信的今人对大唐盛世的景慕与向往。而我曾在乐游原上遇见的那个黄昏,也融入了这个时代对乐游原前世今生的“书写”中,如一滴水落进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