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拖延了入疆支教的时间,全省两百多位老师在秋季才动身。大部队经停南昌,他按惯例联系了先生。他们是读师范时的同学,越过近三十年的长途,当年一个班三十多个学生,如树枝分杈,即便同根同脉也已渐行渐远。先生的油画技艺搁浅半途,再未拾捡,而他,在一家中学当美术老师。偶尔,他将国画近作发给先生,可以感觉笔墨间些微的“变”与“进”。相对于画作,生活的折变突兀而猛烈。
他离开了妻子和十来岁的儿子,度过一段沉寂无声的日子。再次出现在先生面前时,他欲言又止,似乎新恋情进展得不顺利,而面对儿子的纠结心态也未舒缓。艰难时段,通常具有显影剂的效果,让生活中积淀多年的不甘与疲惫浮现而出,刺目,椎心。
去新疆支教是他的主动选择,不知有无远避他乡、脱离困境的考量。在新生活尚未敞开之前,谈资停留在已经成为过去时的日常。忽然,他谈起了石头……石头比风流云散的生活坚固,也持久吗?
与圆轮关联的使命,关乎生生不息。
那里将是一只雄性日本河豚寻偶的独特舞台,那里将是两性交配的温床,那里将是新生命孕育成长的花园。
据说日本河豚是肉中至味,世间的至美之物泰半是天使和魔鬼的合体,仿佛这是造物秘而不宣却一再运用实践的“真理”。河豚之毒浸润在肝脏、血液、卵巢、眼睛、鳃、皮肤中,简直无处不存,想想都难以剥离,哪怕再高端的处理手段。其毒性之烈,几无药可解,一旦中招,便直驱死亡之境,仿佛从生之味蕾的极端体验到死之黑暗虚无的无缝对接——光速般的直达列车,没有半途中止或逃脱的可能。可不管不顾的人类,依然蜂拥前往,如赴一场错过便遗憾终身的盛宴,哪怕必得走过陡崖,那命悬一线的边际。
不可思议的组合,也体现在日本河豚丑陋的外表和让人惊诧的创造能量上。那是否是造物对弱小生物体垂怜,给予必要的补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出色,填补愚陋的缺损,两相结合,撬动天平,从而达到整体性的均衡,在我们的目力之外?
这部由英国广播公司拍摄的纪录片《生命的故事》,讲述了动物族群从生到死的诸多离奇景象。离奇,乃因我们有限的目力难及,局限的想象难至。繁衍后代、延续族群的本能,被造物无一例外地根植在生命体的躯体与意识中,那是一股异常蓬勃汹涌的驱动力、创造力。
雄河豚全心全意铸造了生命中的奇迹——海底的圆轮图案,为了吸引一只腹中储满鱼卵的雌河豚到来。这圆轮似乎让雌河豚十分满意,在欣赏完圆轮造型后,两只河豚达成了秘密的约定。一夜漫长的等待中,想来孤身守候原地的雄河豚,内心一定潮汐涌动。它还有工作需要完成——抚平最中心圆环上的山脊与浅沟,将最柔细的沙粒铺在最中心的位置。
第二天,雌河豚翩翩而来,停留在圆轮中心。雄河豚用鸟喙状的齿轻轻咬住雌河豚的脸颊,生命震动,鱼卵纷纷受精坠落沙土。雄河豚用鳍抖动沙粒,将之隐埋……待所有的受精卵隐身于沙粒中,雌河豚离去,留下雄河豚独自守候。
这时雄河豚的内心恐怕既饱满又虚空,既热切又忐忑,它比任何生命都渴望海水汹涌,尽快摧毁它的杰作,让隐埋着万千鱼卵的沙粒,变得和别处的沙粒一样平朴无奇。它依然激动地游动着,不时转动看上去惊惶不安的黑眼珠,那些在沙粒中暗暗蓄力生长的后代们,才是属于它的真正“奇迹”。
我的先生,对某一事物的强烈沉迷,常常截然收束。学生时代他沉迷于画画,极度地沉迷,胜过班上学画的任一同学。后来,他沉迷诗歌,随之对绘画之迷迅疾隐退,直退得无迹可寻,十数年未曾摸过画笔。他在乡村任教时,在那个静谧的山冈上度过的无数个寂寞夜晚,都埋首在对诗歌的狂热中,仿佛岩浆奔涌的灼烫。再后来,他开始写散文,诗歌又退隐,隐成偶尔为之的淡色背景。一度他沉迷书法,天天指端沾着墨汁,衣袖洇着墨渍,一晚临千字都是寻常事,然后突然的一天,他又放开了那些笔墨纸砚,转而沉迷于其他事物。那种中断,毫无征兆,寻不到由头和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