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许多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覆盆子为何物,也不晓得橗子是啥东西。橗子是家乡人的叫法,家乡在农区,而我所在之地却又是牧区,农区的叫法到了牧区就变得风马牛不相及了。无奈我又跑了一趟家乡,专门去向阳的山坡,花了一整天时间,只找到为数不多的几粒橗子。
记得二十年前,家乡人为了解决温饱,便大事开垦荒地,但凡耕牛犁铧能走的地方,都变成了田地,尤其向阳的山坡,那些小灌木一夜之间都被连根拔起。橗子在家乡人眼里纵然赛过苹果,但还是不能和青稞相提并论。大面积的开垦荒地,导致了橗子越来越少,几近绝种。奇怪的是,开出来的荒地并没有给家乡人带来富裕,要么墒气不好,杂草淹没了青稞,要么坡度太陡,种子尽数被雨水冲到沟底。于是家乡人不得不放弃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荒地,只是可惜了那么多植被和灌木,可惜了那么多精致的橗子。
当我把千辛万苦摘来的橗子带给车巴沟里的老人们看时,他们哈哈大笑,说,这东西满山都是,但不叫橗子,叫“绰恩”(藏语)。世间万物,因地域和风俗之不同,叫法可谓五花八门。橗子、绰恩、覆盆子、树莓、野莓……未必就不是同一物!
八月底去采橗子其实已经过时了,但还是踏遍了柏木林对面的整个阳坡。我猫着腰,低着头,艰难地寻找。所到之处的确都生长着橗子,而且是一大丛一大丛的,枝干健康,成熟饱满而刺尖锋利,但已经很难从中找到红晶晶的果子了。我颓然坐在山坡上,想就此回去,又怕落下不听老人言的把柄。对面的柏木林已经转了颜色,渐白渐红的定然是桦木,渐黄而转暗的大概是河柳,逐渐光秃而叶片发黑的肯定是白杨,因为前几日的一场冰雹,彻底让它失去了参与秋日绚烂之赛的资格。四季不变而永远呈现油绿的除了柏木和松树,再也找不到其他物种来。
柏木林就在我居住的小二楼对面,一河之隔,但我知道柏木林里没有橗子。柏木林向阴,橗子不会在阴暗潮湿的柏木林里生长。再说,夏日暴雨,早就将通往柏木林唯一的独木桥冲垮了,就算有橗子此刻也无法得手了。
旺秀道智知道了我找橗子这件事,这次他没有笑话我。他来我的小二楼,开口就问,找到了吗?
我说,没有,已经过时了,一颗都没有。
旺秀道智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每年八月十五的时候都不会落光。
在哪里?
旺秀道智说,在柏木林里。
别开玩笑啦,它不会生长在柏木林里的。
旺秀道智说,绰恩到处都有,不要说柏木林里,青稞地里都有。
我听了很生气,因为旺秀道智严重颠覆了我的认知。
旺秀道智又说,走,我带你去。摘不到绰恩,我就不是男人。
听他这么有自信,我突然也来了兴致。可是,要怎么过河呢?
我们走了大约五公里,到了唐尕村,之后又过了石桥,然后缠山梁又返回了五公里。哪有摘橗子的心思啊,我想着回去的时候还是干脆直接从山梁上滚下来吧,来来回回二十公里,想想双腿就打战。不过我们的确走到柏木林里了,我的小二楼就在眼前,看上去矮小了许多。独木桥没有冲垮的时候,我是柏木林里的常客。现在可好,来一趟柏木林堪比蜀道之难。
旺秀道智说,这地方你应该熟悉的,我们在这里折过蕨菜。
林里的方位不好辨认,四周都相似,但此时我们所处的这个地方不大一样,因为是山顶,稍开阔,向东不再是稠密的柏木林,而是丛丛灌木。
旺秀道智带领着我,一直向朝东的灌木丛中走。大约一公里多,灌木越来越少了。再往前走,便是铺天盖地的野麻,野麻背后却是一片一片的青稞地。突然,我眼前一片明亮,一大丛一大丛的橗子就藏在野麻下面。橗子有指甲大,顶部有点泛黄,根部却红得透亮。腿上、手上、臂上都有所划伤,刺疼无比。为了橗子,可以上刀山,也可以下火海,我只是恨了旺秀道智,他坐在一片野麻旁边,对我的忙碌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