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嫌家贫,狗更不嫌我这样的主人。它一改往日的胆怯,频繁地和我亲近。越是和我亲近,我越自卑。但这些并没有妨碍它对主人的忠诚和热情。
后来我才知道它是一只狼狗。刚来我们家时它和普通的家狗没什么区别:和一般的狗一样,除了装傻卖萌,在它身上实在找不到特别的地方。在母亲细心的照顾下,它长势喜人,双眼放着带电的光,原本无精打采的弯耳朵,尖尖地竖起来,嘴边几颗锋利的獠牙渐露峥嵘。不到几个月,它猛然由一只小奶狗变成了一只大狗,它的变化让我吃惊。最令我吃惊的是,它会说话了,它不叫则好,一叫惊人。父亲说,它的叫声,有狼的味道,和别的狗不同。
既然黑虎会说话了,我从它身上看见了奇迹,生命的奇迹。一只狗能从哑巴的状态找回自己说话的状态,是多么令人激动呀。于是我也开始练习说话。我每天对着黑虎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我的语言,我一直在自言自语。它是一个很聪明的倾听者,每当我对着它倾诉的时候,它或以水汪汪的眼睛与我对视,或以无精打采的状态在我脚下养神,或以似懂非懂的脑袋对着我吠叫。虽然我说话的能力没有长进,父母亲对我说的话也似懂非懂,但他们能看见我每一天的努力,对我和黑虎满眼期待。
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父亲说,黑虎长大了,该看家护院了。但我并不想让黑虎看家护院。我一直相信,黑虎和我一样,是愿意做一个与这个世界“摆烂”的人,一个在村子里被人们遗忘的存在。它那耳朵和体型,是它不看家护院的证词。为了证明它不看家护院,我经常偷偷把它的铁链子解开,让它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半夜里我偷偷给它喂食,引得它兴奋地吠叫,父母亲有些心烦……时间久了,父母亲不再指望它,它就归我了,成了我的小跟班。我从小人书里读了一个故事,就依照书里的意思,给它起了一个有武侠小说味道的名字——黑虎。
少了大人的教管,少了学校的束缚,多了乡村的野性和散漫,多了童年的无忧无虑,我索性和黑虎一样,成了不爱回家的野孩子。
童年里,黑虎是我唯一的朋友。失聪后,我休学在家。失聪那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和混沌状态,时常因为眼前出现一丁点的声响,担惊受怕。第一次面临这种听不着声音说不着话的困境,以及年少难以名状的悲痛,我除了害怕,根本不知道每一天做些什么。不读书的日子,父亲外出打工,母亲下地务农,姐姐们去学堂读书,放学后去地里给母亲帮忙,只有我一整天是个闲人。幸好我有黑虎陪着。
炙热的光穿过森林,照射在狗棚周边。刚下过雨,黑虎被阳光这双大手喊起来了,它摇一摇尾巴,抖掉身子的懒散和疲惫,将全身柔和的、精神无比的毛发披在身上
吃过早饭,我就匆匆提着铁链,拉着黑虎出门了。我和它穿过家门口的森林,走过一片玉米地和黄豆地,爬上了山坡。黑虎喜欢在黄豆地里转。地里有不少昆虫:蛐蛐、花姑娘、洋辣子、螳螂、蝴蝶,这些都是黑虎喜欢追逐的。运气好的时候,黑虎还能捉到田鼠和野兔。捉到野兔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提着野兔飞奔回家,父母亲对黑虎又是夸又是赞。在田野里呆久了,黑虎也被大自然喂养得越来越精壮。
黑虎喜欢在林间撒欢。万物归于林野,黑虎的野性在这里得到了释放。它在林间,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童年。它一会儿东躲躲,一会儿西藏藏,一会儿捉鸟,一会儿吠虫,一会儿刨坑……我从它身上找到了曾经的自己,我也跟着它一起开心地跑起来。我们漫山遍野地跑,漫无目的地走,有时是狗走到哪我跟到哪,有时是我走到哪狗跟到哪。它把自己一整天的快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跟前。就连散落在它身上的阳光、影子,都是快乐的模样。在黑虎的影响下,我自闭已久的内心,如缝隙里的一道光,一点一点地打开。
日子如金钱河里的水,虽然在无声流逝,但一天比一天丰满、真诚。两三年时间,黑虎带着我把麻地湾与赛鹤岭大大小小的村庄和山林都跑遍了。我们在金钱河里捉鱼,在稻田捉麻雀,在荷塘追鸭子,在柳树下掏鸟窝,在大伯的瓜地里偷西瓜……。天气好的时候,我背上干粮,和黑虎登山,来到同村小孩没来过的地方——赛鹤岭。
传闻赛鹤岭经常有狼出没,有黄鼠狼吃小孩,也有驾着仙鹤飞的神仙……这些传闻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越是好奇,越想去探索一番。在赛鹤岭,我领略到了山顶的无限云海与绮丽风光,邂逅了正在松树下歇息的仙鹤,体验到了跋山涉水的乐趣。我们渴了喝甘甜的山泉,饿了吃大山里的特产。秦岭腹地总有很多馈赠,吃不完的野果:板栗、柿子、八月炸、羊奶子、野梨……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蜂农家里混上一顿饭。在秦岭山里游荡的日子,我不但练大了自己的胆子,也对失聪失语这件事慢慢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