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多么冷酷无情。它敢跟人开这么大的玩笑,使一个人终生都停顿在被安排了的反串角色之上,它纹丝不动地,看着他在混沌不清之中消磨掉了自己生命的原色。
并没有人提示过我,但是,我成了我爸爸的反面。从有独立意识的那一天起,我就努力着,去做一个自由无束的人。直觉使我做好了准备,不带着生硬的遗憾离开这世界。
谁也别想在我爸爸之后,再跟我来玩什么玩笑。
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我讲道理。他的道理都是孤傲自强的道理,石头那样冷而坚硬。
我被他叫住,想走却没法儿溜掉,心里很不情愿。那时候我大约快十岁了。他给我讲一张年画,它贴在北屋东墙上,大概叫“荀灌娘只身星夜救父”之类。画面上是有月亮的晚上,一个披战袍的女孩子骑着马,拿着兵器侧身奔跑,背后是城墙和吊桥。我爸爸讲故事的语气慢得多么沉稳,好像在一句句咀嚼它。但是,我习惯了,被他叫住就再不能着急。他讲,那是城,那是吊桥,女孩子的父亲被团团围住在城里,女孩子为了救父亲,冒死出城去求救兵。我的背后,是六十年代黄色的灯光。我不喜欢看穿铠甲的女孩。他的故事一点也不感动我。
在我长大的几年里,他好像负有了比别人的爸爸更加大的责任。他执意地教我学自行车。我在前面骑,他在背后跑。他也执意地让我学缝纫机,毫无目的地轧圆圈。然后,让我学习点燃煤气。我越怕火柴,他越催我点火。他买了新的袜子和补袜子的袜底板,是木头做的脚形,现在早见不到了。每个星期天,他都让我给新袜子补补丁。他算是“黑”上我了。好几年里,我看见他的脸色就发冷。而我的弟弟与妹妹,他们什么事情也没有,总是能到丁香和樱桃树下面玩。
听到门响,我准备溜到我们孩子的房间去,哪怕钻到纸拉门里。但是,他跟过来说话,就站在我那个天蓝色的、有很高床头的钢丝床边。他说:“今天练习缝被单!”我小心翼翼地缝了。结果,还是把被单和床单缝到了一起。他很不高兴。这种晚上,一个孩子怎么能够愉快?
我十四岁那一年,我们家作为“公检法”干部下放农村,全家迁到了乡下。我和弟弟在八华里以外读农中。多少年后,那八里地周围的景色在梦里出现过不止十次:麦子、林带和结了穗的玉米田。
有个冬天,一个下放干部推着车从后边赶上我。我挎着粪筐,粪筐里是没书的书包。那个干部说:“你爸爸可是太喜欢孩子了,这样的爸爸真是少见!”我回过头去看那人!他的脸上生着麻子。我居然想,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这个长着麻子的人,我的爸爸那么喜欢我吗?
一九八一年初的某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肯定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外面很冷,房间里很热。我和他都在厨房里。细节我忘了,但是他却记得相当清楚。他说,我蹲在他旁边对他说到了徐敬亚这个人。其实他早知道。他一直和妈妈在心里掂量这事情。可能我说,我想和这人在一起。我一定说得很含蓄。他马上明白了。他不说话。
我记叙他后来的回忆:“我的姑娘轻轻碰我的胳膊。我不说话,她就不拿开手。我就明白了。我还能挡她吗?”
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我这个细节,而我早不记得了。我在心里想定了的事,绝不会再犹豫。我可能只是想在那个晚上通知他。但是,听到他的感觉,我重新回到那个有火炉又有冰棱的场景之中。我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我一直领受着的,是多么大的娇纵和细腻的理解。我的爸爸,他不只是喜欢我,他把自由精神的根和土同时交给了我,把他没能得到的一切。
从年轻的爸爸到年老的爸爸,是不是会有很大的变化?
我插队的时候,夏天和秋天正在绿色里交替。我在田里拔草,正得着“红眼病”,眼睛一定肿得很丑。我是从来没有镜子的人,一两个月也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儿。
爸爸坐着吉普车来了。
他出现得多突然,他拉着我一直上了车,不断地说:“我的姑娘呵,我姑娘的眼睛呵!”车开进一块香瓜地,我的眼睛肿得看不清,只是闻到蒙着香瓜的艾蒿草味。他拉着我,把打好皮的香瓜切成小块放到我手上。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吃。年轻,使我那么简单,乐颠颠地吃了瓜,被车又送回到了集体户。那么多农民围着北京吉普车看,反而使我很得意。很多年之后,爸爸说到香瓜,立刻会提起我那一年红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