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记得一九七五年春天我在什么样的日子去了县城,怎么样把我的行李卷儿运到了县广播站东的那排平房。那些事儿完全没有留下记忆。我只存了两个不完整的记忆片断:
在集体户,我出了门。院子里空空的,没有鸡,也没有猪。风吹着墙头上的干草。有人在我背后说,你这下一步登天了。
第一次走进县委食堂,有人对我说:“是知青办新来的吧?你要和“九台鲁迅”在一起了。”
对于完全陌生的工作环境和周围的人,我不能辨别这话里包含了善意还是恶意。
“九台鲁迅”就是梁老师。
梁老师坐在我的斜对面,我的位置靠着整面火墙,它经常烤得人坐不住。
我们几个知青被借到县里办一张叫《一代新人》的小报。梁老师是我们的领导。和他不熟的时候,我总在心里想,他在哪儿像鲁迅呢?
他说话不是很犀利,不过是个办公桌上堆满了档案袋,经常坐在许多先进典型材料之间的人。他总是经常闷着头,给领导赶材料。我知道鲁迅是矮个儿,而梁老师是高个儿,背不是很挺直,声音高亢,说话简洁实用,多余的话绝对没有。
梁老师早晨来上班的脚步声,在知青办的小走廊里最特殊,无论有多少人同时在走,都能听出是他来了:拖拖拉拉的,步伐不轻盈。他进门,办公室里立刻充满了油爆葱花味儿,差不多每天都如此。他坐下,简直就是一间小厨房坐下了。我们几个知青议论过,认为在家里总是做饭,不像个大男人。
梁老师坐在他的东墙角,哗哗地写字,给人的印象,写字是不用思考的。我观察他,每写过一页稿纸,不是翻过去,而是要用力带响地扯下去,用现在的话说,是叫作“很爽”。稿子写好了,他马上站起来,向四周环顾。他的这一套动作,后来影响了好几个知青。这种时候,即使他穿着带葱花味儿的对襟小棉袄,也比披军大衣的县委领导要自信。
我向梁老师走过去,我们这间办公室只有几平方。我伸过手,把我写的什么小报道放到梁老师的桌子上。他不是先看稿子,而是首先扭开蓝墨水瓶旁边的红墨水瓶。十分钟以后,他把我那几张稿纸都批得一片红。对我们几个知青,梁老师不会训人,也从来不讲该怎么写。他只是把稿子还给你,红红的,然后,他去干他的事。我暗中想过,怎么让那些稿子上少一点儿红墨水,让他没处下红笔。是在他那儿,我学着一点点“抠”每个字每个词。
在大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听人说,梁老师是全县最硬的笔杆子,第一流的快手。他们只议论他写的材料,用他们的话是“别的不说,领导都认!他能摸准领导的脉”。也听人很含糊地议论过他,说他呀……档案里有点东西。
后来,我知道,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毕业时间在五十年代末。一个家住省会城市的学生,被分配到乡下去教中学,很明显是受到了惩治。但是他从来不谈那些。他是我见到的唯一只字不提过去,也只字不提将来,只活在当日当时的人。他推开办公室那扇掉了蓝油漆的门,就是向我们布置今天要做什么,一二三四条。
开全县知青代表大会,都是在冬天。前后十几天,他最忙。有一年为了赶县委主管领导的报告,我们要整夜加班,梁老师不断地写。我记得那天很冷,我们不停地去钩火墙。他写,我和另外一个知青誊清。他写好了一张,马上拿过来,我们把它复写一式六份。三个人像一架组合起来的大机器,他是第一道工序,我们是第二道。每小时复写二千一百字。半夜,有人抬进半筐黑不溜秋的冻梨,摆在狭窄的办公室中间。不久砖地上开始流出冰水,谁困了就去吃一只黑梨。
报告一直写到天亮。等我们交了最后一页稿,吃完了东西走到街上,县城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已经听见县领导拉着领导的腔在念报告了。不是一只喇叭,是四只大的高音喇叭,固定在一根柱子上,朝向四个方向,全县城的哪个偏僻的角落都能听见。那种报告听久了,在耳朵里形成一些抑扬顿挫的嗡嗡声。都说梁老师的笔杆子硬,就在于到交稿子的前一个夜晚他才动笔,而县领导拿到了他的稿子,连顺都不用顺,可以放心大胆地直接宣读。
梁老师伸着懒腰说:“这哪儿是县委领导讲话,这是我在讲话!哪句不是我写的,他念的。我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我说了一宿的一二三,早晨起来,他照本宣科念一遍!”
梁老师一说这种话,我们的美编袁老师急忙去关门,袁老师说:“老梁,这话,关上门说!”
关上了门,梁老师已经没什么可说,哼几句京剧,想喝口酒了。
二十年中,我不断回忆起梁老师,一点一点,从年代的推移里体会他的那段话里面包含的可笑、滑稽、荒谬、无奈。说了这些话之后,他一般总是加一句:“什么屁老鸭子!”
梁老师能喝一些酒。在完成了领导的长篇报告之后,他总喝酒,一喝就醉了,醉了以后,绝不说什么,直接去值班室的火炕上睡觉。都说酒后吐真言,梁老师什么也不吐,说完了“屁老鸭子”之后转身就走。“屁老鸭子”是他的结束语。
有一次,他从值班室出来,眼睛还没全睁开,迎着我问“几号了?”他以为他能一觉睡过半个月吗?
和他熟了以后,我问过他,像那种总结报告,完全可以分给我们每个人写一段,反正都是套话,即使照前一年的抄一大段,领导也不知道。
他十分认真,他盯住我说:“你们千万不要沾上这个。在我这儿,你们自己写点小通讯小散文,看点书,顺手写点什么都行。写这个,把人都给写坏了!”
经过了二十年,这种随口说出来的话,他一定早忘了,但是我记着。是从他那儿,我懂得了“写”和“写”截然不同。到今天,在我判断所谓文坛里面的各种“写作”的时候,梁老师这话仍旧是我的尺度。我要警惕,不要把自己“写坏了”。
梁老师从来不谈文学。
一次,有一个男知青,敲了敲门进来,说他给小报投诗歌。他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满脑袋焦黄的长毛,还挺礼貌,问谁是梁老师,要请教梁老师怎么样写作。
梁老师正在看什么书。突然把书放下,加高了声音说:
“屁老鸭子!”
他只说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解释。
那知青不明白怎么了,愣在那儿。记得后来我们送了他十期《广阔天地》,一大卷,他夹着报纸走了。
梁老师管一个小书柜,那些书都是他买的,并且保管钥匙。我记得那里面锁了《鲁迅全集》、《多雪的冬天》等。我向他借过《格瓦拉传》,那书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还看不出它其它的价值,认为它最适合一个扎根农村的人的典型读物。梁老师不向人介绍书,也不评介书。还书给他,他就默默地收回去。
我们几个叫他“梁老师”,因为他只管我们几个知青,没有官职。他教过的学生后来干什么的都有。其中一个学生被突击提干,成了县里的领导。那年轻的领导到我们知青办来,站在小走廊里开始发指示。走廊又窄又高,很拢音,领导又有很好的嗓子。他正大声地发表议论,提到梁老师,用的是“老梁”两个字。他没注意到我们几个知青和梁老师正从外面进来。
走廊是丁字形的,大家正好汇合在交叉点上。“老梁”这句话,我们都听得很清楚。
梁老师用三角眼的眼皮夹了那人一眼,那人马上降了声调。我觉得他的嘴唇想改口说“梁老师”,终于没有说出来。
进了我们那间小办公室,梁老师一直走到他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前面。说了一句:“都是什么屁老鸭子!”
从梁老师那儿我知道了,年龄大的父亲,都格外娇惯幼小的孩子。可能在这一点上,他稍微像一点儿鲁迅。一九七五年的我们,感觉梁老师差不多是一个老头,可他的两个孩子还都没上学,带到办公室来玩,那孩子就在桌子下乱钻乱窜,闹翻了天。梁老师也不骂他们一句,特别是那个男孩子,说话口气很大,经常张开嘴,仰天大笑,这一点很像他父亲。
当年的梁老师可能只有四十几岁。那男孩子才六岁,父子的年龄差距很大。在一个办公室三年,他从没对我们讲过以前的经历。从外表上看,他并不是被压抑着,也没把什么藏起来。他是都消化了,像五个小时前吃过的饭,早已经不存在了。消化,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功能。
有一次,我们口头会餐,议论长春市的什么街什么店有什么好吃的点心。我看见梁老师手里的材料放下了,很投入地静听。我突然想到,他和我们永远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七十年代从城里下到农村,他早我们十几年,提前被下放到县里。他的家和我们曾经在同一座城里。他也有小的时候,可能也馋过那些店里的糕点。我们还可以有将来,有招工招生,再回到城里,他却不能了。几乎每个知青都有苦闷的体验,都有一群人坐在夜里一唱就是几个小时的经历,我大致能知道,他那一代人有过什么。但是只有自己感觉到东西才确切真实,而梁老师那么平静地活着,平静地走动和端坐,没人能窥探他。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县里,我专门回过一次家。家里让我报考,而我在犹豫。我在县知青办呆得很舒服,我不太想参加考试,我的真正学历,只是小学四年级。
坐火车回到县里是一个冷天的傍晚,我直接去知青办。那个场面我记得太真切了:窗外有积雪,傍晚的阳光金紫金紫地照在有霜的玻璃上。办公室里当时只有梁老师在。我坐下,他抬起头说:“你该抓紧时间复习了。原来在我这儿的人,我都送他们上学。现在要考试了,这是好事儿,靠自己考上大学!靠推荐,念的算是什么大学,狗屁大学!你们几个都考上了,我才高兴。”
我感觉他的话里有一种伤感,好像我们几个和他一起办报的知青都在心里准备好了离开,各奔自己的前途,只把他扔在这间小办公室里。
可能这伤感只来源于我,是我单方面的。他跟没事儿一样,给我分析我该怎么样复习课程。我记得他说,语文、政治、史地都不用看,只有凭平时的积累,那些东西漫无边际,你应该拿分的是数学。数学考试的起点应该是因式分解,你把这个部分攻下来,因式分解一分不丢,其它的题不做也行了。从明天起不用来上班,要专心复习。
现在,回忆那个傍晚的他,有一种田忌分马的清晰明了!他的认真和严肃,都让我惊奇。我当时还心里嘀咕:我将要面临的事情,有那么重大吗?
是那种金色的黄昏,梁老师直接把我推上了参加高考的道路。天灰暗下去,我们离开办公室。他在后面锁门,我在提前变黑的走廊里向前走。我听见他锁好门以后,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在我后面。出了门,他骑上破自行车,嘎吱嘎吱压着雪回家了。
后来,我开始复习,然后回集体户所在的公社参加考试,考试后回县里等通知。我们几个知青都参加了高考,而且都先后收到了入学通知,只剩下他和无数的材料、报告和一张八开的小报。有时候,他还要跑印刷厂,自己去排版车间,删增铅字,而整个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从那个时候,开始快速衰退、完结。
我站在知青办的大院子里,行李和箱子都被搬上了知青办的解放牌汽车,时间是一天的下午,吃过了饭。那几天,已经有好几个知青离县报到去了。送走一个人,大家都感到很平常,谁都知道知青是早晚要走的。梁老师从里面出来。他好像在戴手套,要出门的样子。我没想到他走过来说,我送你回家吧。然后,我们都坐进了驾驶室。
一路上,梁老师和我和司机都说些闲话,跟每次开车到下面集体户了解情况一样。汽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从东北方向进入长春市。我家当时住在城市的西南方向。
我知道在我之前几个知青离开,他都只简单嘱咐几句,和知青办的人一起送到院子里,为什么他要跑这么远,送我回家呢?我心里一直悬着这疑问。
我给他指路,他扛着我的行李,在我的前面进了我们家。放下行李,坐也没坐,他说要马上赶回县里去。我对父母说:“这是梁老师。”
在我到县里的三年中,我父母都没见过梁老师,他们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门。一直到他打开解放牌汽车的门,我还是以为他要顺便回他父母的家看看,也许他还有自己的什么事情进城要办。但是他对司机说,快点回县,回去吃饭。
到今天我还觉得,我父母一直没有对他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在我心里是个遗憾。他们只知道他是县里的一位干部,只是有礼貌地送他出了门。
二十年中,每次想到这件事儿,我都会问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做得更好?做人和写字,是不是梁老师认为我能做到?
我从此回了城,下乡的生活结束了。
那以后,只见过他一次。在十多年后的一九八六年。
又过了十年,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回东北的时候,在一起办过报的知青派车,把梁老师从现在的九台市接到长春来,我们在一家海鲜酒楼的豪华包房里吃了一次饭。
服务小姐端上澳洲大龙虾,在勘测设计院当处长的知青举着酒杯说:“当年,我们都没有门子,全靠了梁老师,把和他无亲无故的咱们这一帮人借到县里,每个月还发三十九元的补助费。谁不知道那时候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梁老师让我们少挨了多少累……”他提议为他这一大堆感激话干杯!
我也举杯,我看见坐在我左侧的梁老师也举起杯。梁老师还是说话简洁,声音照样高亮。但是,他已经60多岁了。
我问他,他说还住在那间小平房里。我能记得他弯腰在小厨房的大铁锅旁炒菜的姿势。
梁老师说他教过书,有不少学生,但是我们前后十几个和他一起办报的知青对他最有感情。我觉得那天他很高兴,已经真是老人了,倒进杯里的酒不用让,自己就喝。我想,他和我们这些知青在一起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稍微问过他后来的工作,他不细说,好像不算愉快,但是他也不在乎。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这辈子我在乎过谁呢?”然后张开大嘴笑。
在餐桌上,我觉得根本没可能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餐桌上的话都是应时应景的。
他没问我平时都在写什么,对于我,某段时间里,写是件大事儿,他看来可能是小事。他问我们家里的生活之后说,很好,喝酒!可能写字在他看来,只是一捧沙子一捧土,活着比沙土真实重要得多。我们那个当了处长的知青说的都是真话。但是二十岁的人再累,睡八个小时的觉,累就消解了,梁老师仅仅是让我们少挨了三年的累吗?
我真正想说的话是别的,那种话在九十年代的餐桌上,根本没有等值的听众和气氛。
什么也没说,吃了饭,喝了酒,梁老师上了车,一直等在门口的车快速调头,亮灯,梁老师回了他那个新近升为了市的县城。
梁老师,我在纸上写一些话,纸和笔都不会发言反对。餐桌是公众的,纸和笔是我私人的。一个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走上写作的路是偶然,支持他能不停写下去的东西,已经比当初上路的时候复杂得多。梁老师并没直接引导我走上这条道路,但是,我从特殊年代中一个正直知识分子那里感受到的,是一种不松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