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后,我再没回过大院,文江也是如此。不知何时起,大院成为我们鲜少交流的话题,偶尔触及它,会像触到荆棘,快速回避。大院在古城南门外,周末骑车,我会与它擦肩而过。它被一大圈蓝漆铁片包围,至今仍是废墟。风化日久,漆皮剥落,远远看去,像是古城灰色的城墙。
范小小的朋友圈,显示三天可见。头像是只戴橘子头套的猫。几分钟前,发了动态,一张我拍摄的照片。藤椅悠然,她半躺着,手捧复古棕的宽口咖啡杯,上面有我重新雕的花,心形。窗外晚阳斜照,她侧面而望,嘴唇红润,鼻梁高挺,红粉墨镜带有眩目光泽,发丝粼粼闪烁。身后,捕梦网色彩斑斓,风从门外摇进来,吹响一片铃铛。临出门,她对我说,你一点没有变,还是以前的性子,什么都不说不问。对了,她晃晃手机,说,我在超市上班,有事微信联系。
第二天,生意依旧冷清。到了晌午,隔壁张老板拎着烤鸭来找我叙谈,他知道我不喝酒,只给自己拿了一瓶。他接手林姐的铺面,开酒吧,顺带租下了后面相连的合院,正房住宿,西厢存酒,东厢用作自酿。我受邀参观过酿酒坊,里面门窗紧闭,垂挂厚实的双层黑帘,片光不漏,打开小灯,才能看见三只酒桶,它们列成一排,隐约闻得到麦香。他来找我,多半带自酿酒,由于量少,从不与人分享。我的小店是他品酒的安全岛。我们无所事事地聊,烤鸭店的老板娘离异且单身,张老板经常去照顾生意。有次我问他,你结婚了吗?他像是自嘲地笑,来古城的人,没有过去,不问未来。我承认,他多少有点文艺细胞。我想起文江的吐槽,没有正常人会在户部巷开店。吃饱喝足,张老板预备回店打理东西,恰巧遇见进门的游客,打趣道,哟,生意不错。我边收拾垃圾边说,去你的。
文江没来找我,他直接去了大院。我和范小小赶到时,他掀开脱落的铁皮边角,我们钻了进去。许久不见,文江还是老样子,头发短到紧贴头皮,没有一丁头屑,像是刚刚打理过。大院是简称,拆迁前,废墟曾有近百家大院。我以为只要找到那棵橘子树桩,就能找到范小小家的旧址,可大院早已失去分界线。废墟无人打理,夕阳落下,余晖散尽,清冷的月光微明了断壁残垣,晚风拂过半身高的瓦砾、砖块和水泥,簌簌有语。大院定格在我们最后见它的样子。它用过去的语言和我们打招呼。
范小小长裙外披了一件薄衫。她收紧裙子,小心地走,说,没想到自己还会回来。我忽然觉得身边有许多事情捉摸不定,记忆在一堆碎石间起伏,曾经的堂屋把我们举起,曾经的院子让我们落下。我们是难得返乡的舟船,那些打造我们的木屑遗留在这里。范小小感慨,几年不见,大院也陌生了。我心里暗自反对,事实上,大院倒塌的那一刻,才变得真正熟悉。我们向深处前行,没有道路。文江踩空了,手掌被断砖划破,渗出血珠。他罕见的没有骂娘,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范小小从包里拿出创可贴,递给他。
我想这是个好兆头,自他们见面,两人没说一句话。
走到大概的位置,眼前凭空多了许多树桩,辨认不清哪棵是橘树。范小小站上一小块平整的高地,环顾四周,努力回想,发丝清香,随风飘动,却始终无法与过去连接。她站累了,坐在树桩上,微微出汗。月光照射,清淡的橘子香味忽然馥郁,我仿佛看到树木重新生长,她又站在橘树下,我和文江也在那里。那时,小雨微朦,树皮湿润,浮泛清光。
六月,橘树已经出果,青绿色,正逐渐膨大。小小说,再难找我家这么好的橘树了。文江说,有啥好,北方的橘树,能看不能吃。小小柳眉紧蹙,瞪眼说,你懂什么,你真对大院没一点感情。我很少见到她生气。文江说,钱,钱就是感情。小小的声音尖锐起来,说,你没有感情,拆迁后,我家就搬到省城了。说到最后,带点哭腔。
省城路途遥远,来回火车,将近一天。即便是我父母,生活半辈子,去省城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我余光瞥见文江几次吞咽口水,想说点什么,或者想收回点什么,但最终和我一样,保持了沉默。我的胸口逼仄,大院仿佛从四面围拢,天井变得狭小,风难以吹灌,院门洞开。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流逝,我看着橘树苦苦支撑,我的脑袋削尖,身体拔高,在橘树撑开的天空中作逃离式的追寻。我觉得有点冷,不适宜地打了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