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走近橘树,微雨润湿了头发。她轻抚树皮,忽然换了明朗的语气,说,以后有钱了,有啥打算。我说,开咖啡馆。她点点头,看向文江说,你呢。文江张张嘴,说,不知道。
月末,家具在几天内陆续搬空了,没用的多数贱卖。拾破烂的老翁通晓拆迁户的心情,即便是一点小钱,他们也急于收入囊中。我父母寻了一处廉租房,作为暂时的落脚地,等待安置房的落实。我对母亲说,范小小要搬到省城了。母亲忙于收拾碗筷,她把它们用布包好,装进箱子。我说,她们去省城住哪里呢。母亲说,你把这个提出去,小心点,别摔坏。转身抱起另一个箱子,见我还站着,想了想,问,你说什么。
那段时间,左邻右舍的相互问候,全是有关金钱的计量,无外乎谁家拆得多,谁家拆的少,拆多的隐忍不露,拆少的只能暗自怄气。早在三年前,有关拆迁的小道消息流出,涌动的暗流慢慢化作明目张胆的大河,从村长扩建开始,各家各户动土施工,统一把院墙向外挪移半米,加盖南房,有四合院的,把天井一缩再缩,拼命扩大居住面积。东口李大爷,把天井全掩了,四合院变成不见天日的单屋。黑屋潮了三年,李大爷患上风湿病,整日坐在门阶晒太阳。但今天,李大爷走出门,弓腰叼烟,笑纹全扬在脸上,他用力拍拍腿,说出那句让围观者敬佩又艳羡的话,这风湿病值得哟。
挖机推倒第一堵墙时,我离得太近,土灰尘暴般扑涌,我的头发全黄了,皮夹克上满是细微的土粒。慌乱的撤退中,我看到开挖机的工人,躲在严丝合缝的窗内笑。他头戴黄色工帽,手杆一摇,挖机的大臂一摆,撞向另一面墙,像是在进行无聊的游戏。
这天,除少数敏感的妇女不愿见状感伤,大人小孩无一缺席。我母亲没有跟随围观的人流,她独自留在旧房内检点,担心遗漏有用的物什。母亲记忆力不好,怀疑一对金耳坠不见了。父亲给予否定,从来没有金耳坠。母亲是不打耳洞的。
挖机停在小小家门前,我才见到她,站在离我不远的花池旁。
我没见到文江。
我喊小小,和她打招呼。她好像没听到,自顾和她父亲说话。
拆迁队的人围了一圈,对橘树指指点点。挖机工跳下车,点了根烟,溜达到阴凉处,等候指示。烟快燃尽,他打开备箱,惊奇道,我电锯呢。
没人关心这一遗失,它或许被忘在什么地方,很快会被找到。在挖机难得熄火的时刻,人群轰地喧嚣起来。午后阳光直射大院,灰尘漂浮,还未落地,亮闪闪的,受惊的蝉虫恢复鸣叫,昂起触须观看这难得的奇景。人们躲在较远的树荫下,或站或蹲,讨论挖机、老房、钱、祖辈和未来。谈到钱,较为隐晦,有时藏在羞涩的笑里,有时又很张扬。卖冰棍的老婆婆手摇蒲扇,被一群孩子围着,到半下午,铲斗会破开她家漏风的木窗。
工人们喊,谁在拉电锯。没人回应。工人们又喊,不是我们的人,谁在拉电锯。人群安静几分。有人扭头,把在远处玩耍的孩子叫回身边,大部分人只是略作停顿,以示听到了,喧嚣声又逐渐起高。我注意到小小四处张望,似乎有些紧张。
猛然,一声暴烈,杀了所有声音。
人群被吓一跳,竖起耳朵,院内传来电锯成功转动的突响。挖机工去拉院门,由内锁了,反复拉拽不开,伸脚要踹。施工队长说,别过去,这树砸不死人,能砸伤人,倒你身上谁赔。
这时,电锯遇到阻碍,格愣愣的,往后声音就顺滑。灼热的摩擦声清晰,波纹穿透院墙,推开一圈圈空气。我看到橘树的顶端越过院墙,枝叶颤颤发抖。抖动愈发剧烈,好像坐在了巨大的机器上。有叶片抓不牢,纷纷落下来。未成熟的橘子掉地,像石头般发出生硬的闷响。那么高掉下来,只破一点皮。
小小也在颤抖。她紧咬下唇,眼睛睁得很大,脸色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其他什么情绪。她站得笔直,浑身绷着力,微抖的裙角出卖了她。我才发现,她手里紧攥着一颗橘子。一颗青绿色的未成熟的橘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橘树每歪倒几分,她的关节就用力几分,白皙的手背变得通红,手指惨白得吓人。
她的橘树即将倒下,以后她去哪里找橘皮晒制呢,别的橘皮的香味,会和眼前这株一个味道吗。我期盼橘树尽快倒下,又想它永远立在那里。
行不行啊,挖机工跑到一处空场,高声催促。话音刚落,战栗倏然止歇,嘎啦一响,像掰断截生涩的脊骨。终于,橘树缓缓倾倒,树干砸塌院墙,枝条折断,噼噼啪啪像放鞭炮。涌动的土浪平复时,橘子已很少挂在树上,它们沾染尘土,似大地结出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