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自初夏调来新单位已大半年了。引人注目的,是办公楼前的几棵紫薇,繁花从季夏一直开到仲秋。还有,几乎每天早晨都能看到那一双相依的背影,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从楼前的紫薇花影下慢慢穿过。
我猜想这是一对母子,儿子高挑,白皙;母亲矮胖,黄黑。无论是炎夏,还是寒冬,他们的穿戴,或羽衣,或单衫,都很整洁干净,尤其那儿子,雪天的红羊绒衫、黑羽绒服,暑日的白圆领衫、浅蓝运动裤,无不十分醒目。只是他走路似青蛙跳,而且要以母亲为拐杖,行走时紧紧挽着母亲的手。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们是立夏的早上,天上忽然飘起牛毛细雨,雨中光秃秃的紫薇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晨练人。这对母子未带伞,我把手中的伞送给他们。那位母亲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好心的警官。俗话说,好雨淋头,洗洗病愁。就让我们洗洗这濛烟子雨吧!”
濛烟子雨,应该是江淮一带的方言,我听了有些亲切。望着他们在如酥细雨中渐去的背影,我不免沉思:他们平凡的生活里,或许有些不平凡的故事吧?这样想着,于是就无端生出了走近他们的念头,就像那静寂的紫薇花要走进这夏天一样。
二
日子如同东头人工河的水静静流淌,不远处钢架长廊上凌霄的喇叭边爬边落,紫薇却绽放得火辣辣的。可是,那对母子的故事却没有像热烈的紫薇花进入我的感官世界。于是我决定,早晨开始跟随他们一道进行运动。我知道,每天七点前后他们必到南广场的运动场锻炼,那里有许多器材,如云梯、转腰器、漫步机、太极揉推器……
我早早到了南广场,刚拉了几个单杠,那母子俩就到了。母亲先帮助儿子脱去外套,挂在栏杆上,领他到牵引训练器边牵引,然后自己走上漫步机开始太空漫步。儿子两手上下牵引百十下,又到揉推器上转动太极盘,脸上的微笑映着朝阳,有些紫薇花的样子……大约个把小时后,母子相携着从南广场慢慢离去,消失在紫薇花影里。
运动场地上,还有不少晨练的老翁老太和中年妇人,他们要出身汗,所以运动得相当彻底。两位着同样黑花点运动衫的中年妇女,宛如一对成熟的葡萄,肤色一黑一白,她们最后的一项运动,是同在转腰器上大力转动滚圆的腰,转得香汗淋漓,才各自掏出挎包里的小毛巾擦过脸,然后双双把肥肥的臀部放到旁边的长木椅上,对饮着自带的蒙牛鲜奶,奶盒上恰好印着肥胖的花点奶牛。
我便走过去,似乎是自言自语:“刚才离开的那对母子,真不容易,尤其是那位母亲。”
“是哟,”黑葡萄抢先说到,“也只有母亲,才能做到这般啰,亲不亲,自个生。”她有悬胆般的高挺鼻梁,但说话有点嗡嗡的。
“那儿子,患的是小儿麻痹症吧?”我进一步探问。一只花身四喜也跳到旁边的桂花树上,似乎也要倾听我们的谈话。
“不是小儿麻痹症,听说得的是小脑萎缩。”白葡萄答话了,她的声音要动听些,“我曾做过这家邻居,这家老爷子与我家老公是一个钢厂的,退休不到一年就撒手走了,得的也是小脑萎缩的病。据说,是遗传。这一家子,倒是好人啊,哎……”她叹了口气。她的牙齿齐而白,一双杏眼里似乎闪动着波光。
“好人不一定得好报啊!儿子得病不到半年,媳妇就跟做大老板的跑了,还把八岁的孙子一道带出了门。要是我,吃了扁担横了肠子,打死也不许!”黑葡萄有些愤愤然,高鼻尖上的一粒小豆豆也赤亮起来。
一位原先在云梯上作猴子吊臂的老汉,此时已平稳了喘气,走了过来,插话到:“你们说的是老翁家吧?老翁的病是有的,但归根到底还是女儿小红开出租车遇害的事,让他彻底崩溃的。你们是不当和尚,不晓得头冷!”
老汉生着一双茅针似的寿眉,他的话如同一对茅针猛地刺痛了我。
“小红?难道翁小红就是这家的女儿!”刺痛在我记忆里跳动,仿佛附近那棵裸体树上的紫薇花在风中飘砌。
那是1995年7月的事了,住老市里跃进楼的出租车女司机翁小红,送一位客人出市后杳然失踪。不久,又相继发生了两起抢劫并杀害出租车女司机惨案。在办公室摇笔杆子的我,也请缨加入了侦破队伍。一个多月的午后,一位侦查员午睡睡不安,似乎于冥冥之中,走到被拖回警察大院的一辆被害人的出租车前,猛地打开车窗,但见一阵阴风刮起,蓦然飘出了一张过江轮渡的票据。据此,当日移师江北,攻破了案件。我们冒着初秋细雨,连夜赶赴皖北抓获了残暴的歹徒吴莨。在吴莨那间风雨飘摇的土墙破屋里,他那十七岁的媳妇赤裸着上身,正捧着硕大的奶子给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儿喂奶,白生生的脖子上却挂着一条金项莲,一查这正是翁小红的。只是吴莨供述将翁小红沉尸长江,我们在江里打捞了几日,无法找到尸源,此案最终法院没有认定,翁小红只能先后被宣告失踪、死亡。
原来,这相依的母子就是受害人的母亲和兄长。想当年,噩耗传来,他们该是如何地悲恸啊。如花似玉的女儿被害,尚不能昭雪天下、控惩暴徒,那位抱病的父亲,多半是哀伤过度沉疴复发而离世了。我望着秋风拂动的紫薇花,却发现零落的花枝上已结出紫黑的小果子,摇动着梵呗般的颤音,我的心也似乎在微颤着。
三
快立秋了,天气还火爆爆的。一早,我漫步在办公楼前,稍稍等着那一对母子。空气有些沉闷,二十五年前的那种悲悯也如这郁郁气息在我心中弥漫。不久,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间有踉跄的划动轻响,我知道是那位儿子拖动的脚步。接着,母子相携的身影从紫薇花下向我走近。
我特意向他们道了早安,这应是一个迟到的问好。那位母亲向我点了点头,并微笑着说:“你是个好警察,上次要送伞给我们的。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你姓王,原先在老市里的吧。”
“老市里,那可是咱们这座钢铁城市的发源地呀,还留有一代伟人的足迹。我在这里的公安分局,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啰。”我颔首回答她,但不愿提及她住过老市里跃进楼的往事,因为那里有她失去女儿的伤痛。于是又笑着问道,“上次送伞这点不足挂齿的小事,你还记着?”
“雪中一钵炭,雨来一把伞,饥时一碗饭,这些恩报都是不能忘的。”她一边说,一边将落在儿子圆领白运动衫上的几朵紫薇的绒花拈去。
这时,我才仔细看他的儿子:约有一米八的个头,五官端正,面皮白净,仿佛风雪吹打过的一棵倾斜的白杨。只是双眼有些震颤,修长的肢体已经失调了。
“他,得的是……”我明知故问,似乎有点贸然。
“哎,小脑萎缩,可怜的伢子!”母亲叹道。
“他得这病怕有好几年了吧?”我继续问。
“十~~年~~”儿子用吟诗般的声音抢先回答。原来,他语言也有了障碍。小脑萎缩的后遗症,看来挺厉害的。
“那年他四十二,我六十六。”母亲抬头望望天,上面有白絮般的云,“十年过去了,我们母子孤苦相依,一切都像天上的云一样飘过去了。”
“听说,您还有一个可爱的孙子?”我又有些冒失地问。
他们却静默了,仿佛高树上的寒蝉一般。我忽然懊悔起来,这不是硬揭人家心中的伤疤吗?
“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你们不愉快的事!”我随即表示歉意。两只一身黑毛的百舌追逐着从我们身边飞过,落在紫薇花里,有几朵绒花无声飘落下来,似乎飘落在一对尴尬人的心里。
“没有什么,其实这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公开的事。”那位母亲终于说话了,并没往前走,指了指小石径边的长木椅,于是我和他们都静静地坐了下来。附近的香樟树上传来几只白头鹎的鸣叫,有一些小而黑的樟果滚落了在木椅边。
四
“儿媳比儿子小九岁,是个川妹子,叫颜倾倾。十八岁那年,被人骗到临湖的按摩房。一个大侵早,她破窗跳进小南湖逃了出来……” 她拂了拂前额花白的头发,开始了一段回忆,声音缓缓的,仿佛静静流淌的秋水。
我不由“啊”地一声,身体仿佛触电般颤栗了一下。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正在湖边扫垃圾,发现了白土蚕一样往岸上爬的她,浑身赤湿,半裸着身子,大腿根是还留着血。我立即给她披上我的外套,用板车把她送到就在湖边的人民医院,先给她治伤要紧。急诊室医生问我,这是你女儿?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也奇怪,这时候我发现她长得还真像我的女儿,而且越看越像,几乎是一个模子脱的,一样的会说话的大眼睛,一样的奶油般的皮肤,连右边耳根上的小瘊子都生的一模一样。我好像一下子进入了梦里,梦里我可怜的小红回来了……”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所以护士让我交费时,我竟然没有拒绝,心里想的全是救救我的小红。当时一个环卫女工哪有手机呢,我就到旁边的电话亭打了儿子的手机,上大三班的他正好轮休在家,很快骑了两轮摩托车赶过来了。幸运的是,颜倾倾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跳湖时身上只有些擦伤,腿上的血也是身上来的,一周不到就出院了。我刚失去了女儿,就把长得像小红的她带回来了,权当女儿调养着。她也懂得感恩,跪下来,说她没有了妈,以后我就是她的亲娘。她后来告诉我,那天下半夜,她还在按摩房为一个后脑生着一个大痦子的男人按摩。说是按摩房,其实也做着皮肉生意,所以不少按摩女,并没有手指上的功夫。但学过中医按摩的她,只想凭手艺讨生活,不愿歪门邪道地糟蹋自己的青春。但那男人喝得醉熏熏的,按摩结束了,还强要特殊服务,并说老板早已为他安排了。果然,这间按摩房的门从外被人锁住了。颜倾倾还算机灵,说先到按摩房内的淋浴间冲个澡。淋浴间的小窗正对着湖,她就跳窗落进了湖里。不曾想,后来她与儿子对上了光,看那情景也是纳鞋手上套戒指 ——顶针(真),两人这就走到了一起。只是多年没有孩子,我托人寻单方,给她熬乌鸡丸、益母膏,终于给我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可怜后来儿子得了病,生活一下不能完全自理了。那时水嫩嫩的媳妇才三十三岁,怎么能让她熬下去呢?吃不了桑叶,吐不了丝。所以我只想成全她,就算成全了自己的女儿,情愿她找个好归宿。她是到妙回春中医诊所重新就业的,最后同诊所那位白脸老板相好,那倒是后来的事,并不像那些在猫身上找五条腿的人说的糟七糟八。但是,儿媳提出了个过分要求,就是带走我的孙子。孙子刚八岁,正要上学,他是我们翁家的命根子,就是让我上刀山也不能让他带走。可她却跪下来了,哭着喊我妈,说带走浩浩——这是我孙子的名字,是一心为他好。她还说,浩浩不管走到那里,永远都姓翁。我说,姓只是个代号,我只要浩浩人在我身边。不过,最后我还是答应她了。她说,翁家这种病可能有遗传,她要一边让浩浩好好读书,一边不惜一切代价给他早早防治。她有这个能力,而你们没有。我知道她说的能力,就是因为妙回春是中医世家,能医治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俗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只要孙子好,随她就随她吧,我最后答应了她。她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等浩浩高考上榜后,她会让健健康康的他来向外婆和父亲报喜。唇是软的,话是转的,我们相信了她的话,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这一天,漫长的十二年过去了,我扳着指头,知道今年应是浩浩的大比之年,可是都快立秋了,还没有孙子的半点消息。也许她把说过的话,都扔进长江里了……”
她抬起右手,抹了抹眼睛:“其实只要孙子真的没了毛病,旺旺相相地成长,在不在我的身边都一个样。白鸽子往亮处飞,就让他飞吧,我何必把他关在自家破笼子里呢?”
我发现她的腮边有了两抹泪痕,便劝慰她:“今年因为新冠病毒,不少高校录取通知书发的迟,也许过几天,会有孙子的好消息。好饭不怕晚,不是有这一说吗?”
她笑了笑,有些羞愧地说:“今天,我说的有些多了,竟然没把你当外人,这就是扯到藤子叶子动,投缘了吧。”她扶着儿子,一同站了起来。
我也连忙起身,握住她的手,坦诚地说:“感谢你的信任。其实,当年颜倾倾跳湖的事,有人报了警,后来根据市公安局朱局长跨区查处的指令,我带领治安科清查过那家临湖的按摩大楼,挂的牌子叫‘指向天堂’。”也正如此,当她一开始说这故事时,我自然吃惊不小。
“那是……我,匿……名报的……警……”那位儿子两眼益发震颤着,脸上显出一种骄傲的红晕。
只是当年我们警营中出现了内鬼,我们几次对“指向天堂”采取闪电行动,都无功而返。后来,“指向天堂”易名“九天瑶池”,兼营所谓“水文化”,火红了大江南北。不幸的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暴毙,半年后他的矫捷如燕子的夫人以及“瑶池”,被糟糠之妻下了堂的我们局的解副局长兼收了。这些,她和她儿子或许是不清楚的。望着这对相依相偎的母子,一时我不知道说什么。但见前面的花影里,竟然多了一只扇冠长嘴的臭姑姑。
五
大约一个星期后,安工大的汪教授约我到毗邻的金陵去,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另一高中同学、现在是中山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的方教授,来南京主持脑活素及治瘫药方相辅治疗研讨会。汪教授本想尽地主之谊,请方教授来小城一聚。但方教授反客为主,让我俩前往南京谐晤。
饭店选在桃叶渡边的绿柳居,做东的是一位生得白净的男子,外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脖子上挂一件硕大的和田黄玉。方教授介绍他姓汤,是著名的五剂治瘫方传人,专科医院的院长,其父与方教授为医学研究上的忘年交,两人一西一中,在治疗脑梗、脑萎缩、老年痴呆症等方面各有造诣。
汤院长知道我们从邻市来,笑着说:“我的夫人带着儿子今天刚去你们的城市,如约拜望儿子的奶奶去了,他们大约十年没见面了吧,否则得让她作陪的。”
方教授则夸他的儿子很优秀,今年高考考取了中山医科大学,并立志将来要做我的研究生。汤院长莞尔一笑,说:“其实,他是我夫人和前夫所生。当年我在马市开诊所,他才几岁,我就很喜欢。她的母亲就是担忧他有小脑萎缩的遗传,现在可以大胆地说,由于大专家方教授的早早介入,加上五剂治瘫方的针对性防治,他的病症遗传几乎阻断了。”
他的话,仿佛水面上被惊动的小野鸭,打破了我心中的平静,难道……
这是他又笑吟吟地问我:“听方教授说,你是马市的老公安,不知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个后脑生着一个大痦子的副局长?”
我略一思索,便说:“有一个解副局长,他的后脑生有一个通红的大痦子。”
他突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他昨天已被纪委留置了,不只是贪墨问题,还涉嫌黑恶。这人本来就是个十恶的歹人,当年,你们市里的‘指向天堂’按摩楼有他的专房,在这里他糟蹋了许多小姑娘。我的夫人妙龄时在那里做过正规按摩,也差点落他虎口,幸亏跳湖脱险。她永远记得,这人后脑生着一个大痦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一切,包括她的这桩宿仇,终归还报了。”
方教授浅浅一笑,轻声对他说道:“这里也少不了你惩恶扬善的功劳啊。”
听了这些,一旁汪教授也颇为吃惊,而我更是如同听到冬日的春雷,简直难以置信。
窗外,除掉绿柳婆娑,还有红白两色的紫薇花。花树的影子在秦淮河里脉脉闪动,幻成了两对母子的影子,渐渐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