庹其五是个茶客。或者说,退休前,庹其五是个老师,退休后,庹其五是个茶客。退休前,庹其五每周六天去学校上课;退休后,庹其五每周六天到巷子尽头老孙家的茶铺子里坐着喝茶。喝半天,或者一天。出巷子,向西走一里多路就是公园,公园里有大茶馆,但庹其五不去公园里的大茶馆喝茶。他只去公园散步。早饭后,庹其五就抄着手去公园里走两圈,一路看看公园里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没什么变化,庹其五就走得快一些;有变化,比如新种了什么,庹其五就走得慢一些。庹其五在学校是教生物的,对没见过的物种,总是有兴趣。
从公园出来,庹其五就去老孙家的茶铺子。老孙家的茶铺子很小,是祖上留下来的一间屋子改的,坐不了几个人,老孙就把茶几椅子在院子里摆开。院子是共用的,但老孙一个鳏夫,邻居也不计较,就让老孙摆。院里的照壁是早就毁了,站在院外的路上往里看,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庹其五就坐在通透处的一棵银杏树下。银杏高五六丈,郁郁苍苍,总有一二百的年岁了吧?庹其五有时抬眼望着银杏树,不免感叹一声:“银杏自然是好,要是有这么粗大的一棵茶树立着,不是更佳?”听见的人就把老孙叫过来,对老孙说:“老孙,改天你将这银杏刨了,庹老师说,种棵茶树才更好呢。”老孙听了,也抬眼看看银杏,对庹其五说:“庹老师,这银杏可算得上是我爷爷辈的了呢。”庹其五和喝茶的人就笑起来,庹其五对老孙说:“老孙,他们说玩笑话呢。这么好一棵树,谁舍得刨?”
在老孙家茶铺子喝茶的,多是熟客,认得庹其五的,都叫他“庹老师”,不认得的,互相谈起来,问起姓名,庹其五就会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一个“庹”字,指点着说:“很多人开口就念度,那不对。这个字念庹,同稳妥的妥一样的音。”同他的姓难念一样,有时他说的话也让人觉得突兀。比如,有时候庹其五将装茶叶的小瓶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将茶叶仔细放进茶碗,看着老孙一柱滚鲜鲜的开水注进去,就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说的是陆羽《茶经》开首一句,但和庹其五一道坐着喝茶的人都不知道,所以接着话往下说的人很少。有,也是另外的话。杨进林就喜欢接另外的话。杨进林说:“最近这天气,可是天天见凉了。”或者说:“昨儿小桔子她爹,又刮了小桔子俩耳光。你说这闺女都长大了,还这么常刮耳光,算个什么事儿啊。”
杨进林说完,就将茶喝得滋滋作响。庹其五看着杨进林,对杨进林说:“酒杂槟榔醉,茶匀茉莉香。”是清人胡会恩的诗句,杨进林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杨进林接着说:“要说这小桔子,也真是可怜。遇上个贪酒的爹,这日子哪一天才得清爽啊。”说完,又喝一口茶,又将茶喝得滋滋作响。
一道喝茶的人听不懂庹其五说的那些话,庹其五却并不觉得孤单,并没有知音不遇的失落。自己的心绪能懂自己的话,就够了,所以别人听不太懂的话,庹其五常常是说几句就止住了。其实是对自己说话。说完了,自己心中回应了,庹其五就端起盖碗将茶轻轻拨一拨,细啜一口,接上大伙儿的话。比如,就会对杨进林说:“这人,劝也劝过多次,怎么就不听?打小桔子,我看哪天把小桔子打跑了,他就知道厉害了。街坊邻居也没少说他,怎么就不听?他呀,迟早会坏在酒上。”
杨进林就点头,说:“是这个理呢,小桔子干脆嫁人走了好,走远些。”
喝完茶,杨进林就还真把这话对小桔子讲了。
庹其五来老孙的茶铺子喝茶,有两个习惯。一个习惯是有时茶喝到一半,喜欢去街对面的邹卤菜摊子上要一小碟卤菜,然后吃着卤菜喝茶,品酒一般,让人担心他醉了。第二个习惯,是喜欢自己带茶来。老孙的茶太普通,没有他自己的茶好。庹其五无儿无女,老伴儿也走了,生活清淡,钱能做的用途不多,说来算去也就是个喝茶。庹其五也是有个儿子的,上山下乡的时候,儿子到山区插队,一年夏天放牛,走在山沟里,遇上山洪,儿子忙着赶牛,却将自己留在了山洪里。庹其五和妻子赶到儿子插队的村,站在山沟边一阵痛哭,又一阵痛哭,哭得肠子抽筋,才移动步子,山坡上种下一株远道带来的茶树,又沿山沟向下一路撒了五斤茶叶。乡里人都奇怪,只以为是城里人在破旧,却不知庹其五是在给儿子安魂。儿子喜欢茶,若不是来了上山下乡的运动,本是该去农业大学学习,然后去培育他愿望中的优质茶树的。天不假人以时日,庹其五只能让一株茶树在山坡上让儿子凝望。茶树是儿子未下乡前在花盆里试种的,树干树枝上都有他抚摸的痕迹,如今人茶两相望,也算是互为慰藉。
有一段时间,庹其五外出走了一圈回来后,突然开始喝老孙配备的茶了。这情况以前少见,一同喝茶的人就奇怪。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庹其五说:“喝茶,喝的是心绪,在乎茶的好坏?”这就让大家不好说了。谁说喝茶不是喝心绪呢?可是细想,又似乎不是庹其五喝茶的习惯。当然,似乎而已,也就是个感觉,所以虽存疑惑,也不再嗦刨问。老孙的茶庹其五一喝竟持续了一年,让人渐渐忘了他有自己带茶的习惯。
大伙儿想起来他有这习惯,是第二年的清明后。庹其五又自己带茶叶来了,而且给相熟的人每人都送一小包。茶是新茶,雀舌,一看就是清明前的新芽。问,才知道是庹其五儿子以前插队的那个村寄来的。再问,才知道庹其五去年到山里看儿子,发现当年栽的那株茶树长得竟好。村里人依旧穷,庹其五就想着让他们种茶,于是请了他茶研所的一个专家朋友去看,专家说气候土壤都适合,便说动村长引进茶苗,聘了人指导种植和焙制。村里人家家户户少余钱,庹其五就先垫了请人的费用,告诉村长茶叶赚了钱再补给他。一年过去,果然就出了茶来。茶还是打顶采的,量少,制得也不算好,但庹其五喝着,也是觉得浓郁清爽。
此后每年村里都寄上新茶来。三年后茶叶开始正常采摘,竟是越制越好,渐入佳境。庹其五带上新茶,看着老孙将一柱水冲进茶碗,就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话,一道喝茶的人都已经听熟了,他们偶尔也重复一下,都以为是庹其五写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