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武骑马穿过沙枣林的时候,遇见了他阿爸。他阿爸在阳光灿烂的清晨哆嗦几下,便浑身精湿地指着红马说:“儿呀,这红马救过你爷爷的命,想当年清军入疆的时候,要不是红马跑得快,你爷爷早被乱枪打死了。”麦子武向他阿爸深鞠一躬说:“阿爸,我知道红马对我们家的恩情,你快回麻扎里去,别让大风把你吹走了。”他阿爸擦了擦眼睛,轻烟一样飘回到麻扎顶端,伫立良久才渐渐消散了。麦子武冲他阿爸水渍一样浅淡的魂影深深跪下去,连磕三个响头,才跨上红马慢慢朝家走去。
他骑着年迈的红马缓缓走过开满紫花的山坡,走过清流涌动的小溪,猛然想起儿子红彪,红彪说:“阿爸,红马老了,杀掉还能卖千把块,你要是放了红马,别人捉住它不也一样杀掉卖。”红彪一边埋头磨刀,一边将冷水淋漓在寒光闪闪的刀锋上。儿子哧哧的磨刀声跟着西风卷起一片片枯叶,从麦子武的心头刮过。麦子武拧住眉头对儿子说:“你再磨刀,我就把刀熔掉。”红彪见父亲发怒,只得收起杀牛刀。此后儿子虽然不再提杀马的事,但他磨刀的声音似乎总在院子深处隐约响起。麦子武梦见儿子在黑暗深处“哧啦……哧啦”发奋磨刀,他一边磨一边将刀向红马的脖颈用力扎去。麦子武大叫一声从床上摔倒在地,他赤脚跑进马棚,紧紧搂住红马,才确定自己被噩梦惊醒。
入冬后麦子武竟病倒了,红彪将父亲送进医院,铁匠街上再次贴出禁止豢养活畜、禁止活畜在街上行走的通知。红彪左思右想,决定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杀掉老马。那天清晨红彪将老马拴上树桩,吩咐老婆橘茶置好血盆,烧开铁锅。红彪等橘茶将一切准备停当,便举起牛刀冲红马一步一步走过去……红马轻轻抖了抖鬃毛,眼中突然涌起一片忧伤而温暖的光芒,这温暖的光芒击打在红彪的心上,掀起一阵一阵细小的波浪。红彪颤抖着手继续朝红马逼近,当他将大刀高高举起的时候,两滴硕大的泪珠从红马的眼中缓缓滴落……父亲搂着红彪共同骑马追逐野兔的情景,一幕幕出现在红彪眼前。他紧闭双眼,稳住颤抖的双手,猛然举刀朝红马颈下狠狠扎去……随着一声凄惨的号叫,白杨树上的麻雀一群群飞散。红彪在涌动着血光的朝阳里,在长长嘶鸣的红马面前,慢慢跪下双膝、松开了手中的屠刀。水滴从他脚边的磨石上一下一下打在地上,凝成一个个冰球,与枯叶翻卷来去,发出沙沙的叹息……
橘茶把麦子武接回家那天,红彪架着单拐出门迎接父亲。他刚喊一声爹,麦子武便颤巍巍冲他摆手说:“去,回床躺着,安心养伤。”一瘸一拐的红彪被橘茶搀走后,麦子武才步履蹒跚地走进空荒的马厩。他呼唤几声红马,忍不住泪如雨下。寒风掀动着顶棚的茅草卷起一团团雪花,向灰白的天空抛撒。落满雪片的马鞍悬挂在立柱上,来回垂荡着。麦子武用铲子敲去食槽的寒冰,续满干草,点着火堆。他觉得红马温柔的目光再次包裹了他,他听见红马高亢的嘶鸣又从远方阵阵传来。麦子武捡起草垛上的马鞭,抚摸着它摇摆的红缨穗,被一浪又一浪哀伤的潮水哗哗淹没。
麦子武擦净马鞭上的灰尘,抖动着鲜艳的红缨穗,将马鞭凌空甩去。他时而将马鞭甩成回风舞雪,卷起团团尘土;时而将马鞭甩成双凤齐鸣,发出洪亮的啸叫。麦子武甩鞭的章法纹丝不乱,每次收鞭他都将马鞭准确无误地停在马头上方。麦子武的甩鞭声抽醒了铁匠街牧马人的心,他们在麦子武清晨甩出的马鞭声中快乐醒来,又在麦子武夜晚甩出的马鞭声中甜美睡去。嗖嗖的马鞭声穿过几十年记忆的深潭,抽去时光厚厚的尘埃,让老一辈牧马人看到了尘埃中飘散的阳光。这些老人有的在牛皮纸上画出自己心爱的马,有的翻出深藏的马鞭抓在手中,跃跃欲试,也有的穿上当年的马装拨动起年轻时的弦琴。
有一天马鞭嗖嗖的铁匠街突然安静下来,人们从清晨到黄昏没听到一声甩鞭声。一些孤独再度从老牧马人的心里流淌出来,在整个街道上奔突、弥漫。
老牧马人索吉的心被寂寞挖空了,他穿过几个铁匠铺,走进人来车往的麻扎一把抓住正在丝绸店忙碌的红彪,对他说:“你父亲紧锁大门,一整天都未甩出一鞭,你快去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红彪听了老索吉的话,急忙关上店门,同老人一起回到家。他们穿过长廊走进后院,看见麦子武右手高举马鞭,在门口默然端坐,马鞭顶端的红缨穗在夕阳里抖动一下又抖动一下,宛如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鸟。
红彪连续喊了几声“阿爸”,麦子武均一言不发,当老索吉上前轻拍麦子武后背,他便紧抱马鞭向地面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