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之晨要数公鸡最早醒,其次是女人,再次是男人,最后便是老人和孩子了。
夏天的晨是雾的王国,白茫茫的浓雾,团团簇簇地在树间、水上驰骋,大有把山村独吞之势。
男人被女人往床底挖米而发出的的响声惊醒,一骨碌坐了起来,随手往粗壮的脖根一抓,湿漉漉的是一巴掌汗。男人随女人走了出去,在厅堂摸到了绳索和鞭子,跨过门槛,一头扎入雾海之中。丝毫没有打个招呼的意思。
牛被从棚里牵了出来,于是这静谧的雾国里便增添了牛沉重而均匀的脚步声。内行人凭此声音和节奏,即可判断这是一头强壮的公牛,然后略带忌妒地想:这家好活计!
远处传来声声清晰的吆牛声,似乎是从天国传来一般,但男人却分辨出:那是隔两块田的阿德和他那头瘦弱的小母牛。阿德家孩子多,田又少,农闲时跑去做木工,日子熬得他眼周一圈圈的黑。那最小最嫩的声音是近17岁、在城里读书的小加的,因父母双亲病了,刚从城里临时赶回来,听说晚上还堆着柴火看书至深夜……
男人利索地套上犁,牛便拉着犁,前脚用力向前拨着水,传出哗哗的声音。很快就靠了田埂,男人利索地抬起犁耙,左手拉紧绳索。身后很快留下一条条由泥块隆起而形成的笔直的“墙”。好一条利索的耕地好牛!
男人和牛就这样来来回回往返着,重复着这单调的过程,似乎难以走出这九分水田,难以跳出这窄窄的田埂,更难以越出这任何地图也无法标出的山村。
周围回荡着声声的喝牛声,此起彼伏。男人听出又增加了好几个熟悉的声音,而且都是那些新兴的“光荣致富户”。他们也不安于“小富”,一样的争分夺秒。也真是!男人摇了摇头。
雾渐消,天渐亮,太阳艰难地从雾层中透出光来。九分水田只剩下几个来回了,男人加快了落鞭。
“哎,他爹,先吃了饭吧!”
第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单纯的吆牛声外的沉默,男人内心一阵轻松,这空旷的田野似乎也因为这第一个女人的声音而充实起来。
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女人,呼夫唤子的,田野顿时热闹许多。
近中午,太阳已经像个火球,热辣辣地照在旱地的枯草上,烤在男人和牛赤裸裸黑黝黝油亮亮的肩背上。旱地里除草的女人在冒汗,男人在淌汗,牛在喘粗气。
水更热了,散发出难以察觉的蒸汽。牛的四腿分明是被烫热了,步子缓慢了许多。男人的鞭子落得更勤了,带着泄不完的怨气,在牛屁股上划出道道血迹。
然而牛却并不争气,仍然慢吞吞磨蹭蹭地挪着八字步,分明在故意耗着男人的心。牛嘴里溢出了大团白沫,鼻子里喘出的粗气将前面的稻秆吹歪了一片,大有秋风扫落叶之势。男人却没有动恻隐之心,气鼓鼓地大吼了一声。
这声音惊动了女人,女人放下手中活儿,走了过来,低声道:
“歇歇吧。”
女人将牛牵到不远的河里,牛便一屁股坐入水中。女人唔唔哼哼地往牛身上浇水,一面用一把乱草往牛背上抹泥,似乎是在给自家孩子擦澡一般。牛一动也不动,任清凉的水浸泡,在女人温柔的爱抚中满足着。
垂直照射着的太阳光线反而限制了男人和女人的视野,太阳朗照之下的原野似乎也不见得比早晨浓雾笼罩时宽阔多少。罗网般的条条块块田埂边沿绕着的,是层层叠叠地连着的高山,高山包围着山村,群山之外是另外一个世界,男人和女人从来没有走出去看过。
“爹,妈。”
男人和女人顺着声音望去。
远处走来一个“小不点”,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孩子,放学后来接替看牛的……那肩上斜背着的红布小书包一颠一簸地在阳光下跳动,火一般炫目,寄托着山村里男人和女人的全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