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嘀嘀——”七点四十的钟点刚刚临近,来自四面八方的工友们汇集到厂房门前那段渣土路口,情不自禁地都要这样打上一声招呼。这倒未必是因为嘀嘀属于名副其实的那类老工人,而是她那有说有笑,从不消沉的一身朝气,不是令人羡慕,就是引人赞叹。
出声响亮的招呼犹如他们车间里环环相扣的一道生产工序,只要是上班日,那就一准少不了,可是今天,嘀嘀那活泼洒脱的举止和魂魄仿佛被什么抹丢了,尽顾着自己沉头走路,竟没接起朝她喊过来的一个个回应。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工友们放声喝呼的热情渐渐凉了下来;往日他们喊她“嘀嘀”,那是逆行尊敬的昵称,是对她那不知倦怠的工作力度和精神状态比年轻人还要饱满、旺盛的由衷比喻;而她也并没看重自己身上那些闪着光华的数字年轮,更不去管乎风烟战火为她铸就的老资格,叫吧,使劲叫吧,你们叫得再大一点那才好呢,心理年轻和气质稚嫩可以战胜肌体老化,焕发源源不断的劳动劲头。可是人不服老又终究不太现实,自然规律是严厉无情的,那么就不叫她昵称了,或者不如直呼其名好了!工友们打量着,思磨着,揉烂了肠子也没摸透,嘀嘀她为什么还会沉默!
谁知实情原来是出在她的隔代孙子那里。昨天晚上,嘀嘀下班回家,对老伴说起未来三天正好是她五十五周岁纪念日,照着规定上的要求应该离开岗位了——退下来,人事部门也已找她谈过话了;她觉得这也不错,她可以就此安度晚年了……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波登一脚伸了进来;扯着当天套红的晚报,指着整版招生启事,说他们工学院大专班要敞开门来办学,面向社会成人招生,实施规划和教学方案都已经制定完备了,过几天就能和本科生同期开学;奶奶跨进制鞋行业多半辈子了,感性经验积累了不少,却从没得到理论升华;充一充电,学学新东西,站到一个新的角度上认识一下,再好好总结总结,说不定那才会有一番真正的作为呢……
第三代的建议简直就是支了一步咄咄逼人的棋局,把作为长辈的奶奶将得面目窘迫,整整愣了三分钟,硬是没有收回神来;嘀嘀觉得这个波登是在信口开河,是在故意摆弄学问架子,于是栖栖惶惶地,没有顾及上看电视,挨上床边就躺下了,结果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怎么也没有睡下去;早晨起来上班,脑子里又继续是昨天晚上的那一摊浆糊!不过嘀嘀还是想通了,她可不想栽在小小年纪的孙子面前,只是她自己把自己过分低估了,担心那些深奥的课程会装昏了头,考不好还会惹来耻笑和闲话,再说身体和精力也不见得都能跟上去,毕竟是年龄不饶人了嘛……可如果是这样,那还能算是一个敢于面对困难的老战士、老先进吗?嘀嘀像对待战斗和工作那样,严肃地思考起孙子波登提出的挑战了……
因此嘀嘀缄默地走着,工友们那些此起彼伏的招呼也在她的缄默中哑然失声了;但嘀嘀那仍然迈动不停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沙沙地擦响在他们的耳边。
……
夕阳斜过了天边,傍晚的景色褐红而又金黄;下班了,工友们涌出了小房子车间,又汇集到厂房门前那条渣土路段上。嘀嘀怀着苦苦搏斗出来的最后决心,急速地旋转起身子,向朝夕相处的工友们挥手惜别,不时充满着信心和期待地说道:“再见了,工友们!去一个新的单位——工学院去报到了……”工友们见嘀嘀恢复了状态,又接二连三地喊起了他们天天见面时总也少不了的那句近似口头禅的招呼声:“喂,嘀嘀,嘀嘀——”。
嘀嘀明显地感觉到,这时她胸口喷涌和荡漾的,已不再是那股茫然粗朴的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