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年的文徵明,在冬天日光好的时候,他会搬一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如果有客来访,也会闲聊几句,或者把抄写的《千字文》小楷送给他喜欢的人,没有人来就一直坐着,静静的,像需要进行光合作用那样,等待光阴碾过记忆,不言不语,就像他的画作清浅而明亮。
我不知道为何,每读他的诗歌、欣赏他书画作品的时候,常有这个印象。实际上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据董其昌的好友陈眉公的记载,文徵明“着红绒衣,戴卷檐帽,坐白纸屏下,终日拥炉”,我喜欢这样的老头儿,温文尔雅,不狂不颠,更不倚老卖老,他干净,平静,有妙境,令人尊敬,就是我心中文先生的样子。他让人觉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几百年过去了,文徵明已经成为苏州乃至世界文化的一块瑰宝。他的作品被珍藏在各大博物馆之中,苏州城内他行走过的街巷,亲手培植的老藤,以及作品里的山水实景都有文徵明的影子,人们把他的名字镌刻在石碑、牌楼或者园林的墙壁上,这座城市滋养了他,他也成了这个城市的文化符号。
谈论起文徵明,谁都能说一两句,最差的也知道他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有一个少年时代的小伙伴,叫唐伯虎。但文徵明和唐伯虎不一样,唐伯虎才华外泄,文徵明则平和内敛。艺术家必须要有才华,但才华又是靠不住的,它短暂,暴烈,来得快,走得也快。四大才子,人人皆有才华,除了唐伯虎,祝允明草书冠绝海内,徐祯卿诗文也名彰一时,这些人如流星一样划过,光亮璀璨,文徵明在其中不是最聪颖的一位,但他恭良温厚,宅心仁厚,生命绵长,集之大成,如太白长庚,明亮而恒久。
文徵明初名壁,字徵明,四十二岁以后改字徵仲,号衡山。在家行二,哥哥文奎长得爽朗俊伟,和哥哥相比,文徵明不仅貌不惊人,可能还是邻居眼里的笨小孩,他说话很晚,至七八岁还不能把话说利索,而这个时候,又逢母亲病逝,父亲在外为官,只好将他托付给外婆家里。外婆年岁大了,且双目失明,负责教育文徵明的是舅舅和姨母,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三年。父亲文林回家守孝,把徵明接回身边,他却发现文徵明木讷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的心,是一个可造之材,将来成就要超越哥哥。
文徵明属于有后劲儿的男孩子。他进入私塾之后,很快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十三岁以后的几年里,父亲在外地做官,他也随在身边。父亲为官勤勉,体恤百姓,不惜冒犯权贵,高尚的节操给文徵明做出了榜样,即使他后来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为官,却时常被这种道德的力量所激励。
文林特别重视对孩子的教育,他把身边那些才学出众的人物介绍给文徵明,让他跟从学习。十九岁时,文徵明开始与沈周学习诗文绘画,二十一岁,又从著名书法家李应祯学习书法,二十六岁,拜在大学者吴宽门下读书,以上诸人都是吴中俊才。文徵明后来回忆他们均言以“我家吴先生,我家李先生,我家沈先生”称之,言语中无不恭敬。此外,还有王鏊、庄昶等大儒对文徵明的诗文旨趣以及人生塑造都有重要意义。
可是,文徵明对科举却不怎么灵,即使他的诗歌和文章写得都不赖,还是在一次次的落榜中品尝人生的蹉跎与失落。从他二十六岁第一次走进乡试的考场,前后共九次,历时二十八年,五十三岁的他,发已斑白,仍是青衫一领。他的朋友钱同爱六次未中,最终放弃了仕途,因此,他对人生也多了几分感慨,也有了“归隐”的意思。就在这时,他被举荐做了翰林院待诏,编修实录,官阶很小,从九品,禄米六十石,领了三年。嘉靖四年,《实录》修撰完成,据说在编修实录的工作中,文徵明主要是做一些抄写工作,皇帝赏赐五两纹银一匹绢布,实在算不得什么重奖。
苏州人不太喜欢走向远方。至今很多老苏州人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考外地的大学,他们更钟情于家乡,这可能是一种莼鲈之思的文化传统。这三年的帝京生活,文徵明过得并不舒服,他动辄想念家乡的风景与美食,也思念老友,尤其是唐伯虎、祝允明的相继离世,更让他多出几分生命脆弱的感伤。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官场的倾轧与风险,他又不愿意依附权贵,最终上书致仕,他在辞职信中说,“旧患痰眩等症不时举发,两足麻痹不能行立,目睛昏眊,视物不明”。初读不知道“痰眩”是何病状,请教一个中医博士,他说这里的痰,不是吐痰的痰,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概念,比如体内痰湿,多因油腻食物过量导致,症状为头晕、眼花、恶心、呕吐,严重的可能突然昏倒,白术天麻煎汤,两三天可愈。“天生我口惯食肉,清缘却欠杨梅福”,文徵明说他喜欢吃肉,不喜欢吃杨梅,鱼生火,肉生痰,肉吃多了,体内痰湿重,容易痰迷清窍。清窍,即眼口耳鼻头部七窍,因此有“目睛昏眊,视物不明”之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托词,所以未被吏部准许,但文徵明归意已决,他再三上书,嘉靖五年九月终于得到批准。
十月,他离开京城,登上回吴的小船,顺运河南下,天气原因,耽误行程,第二年三月,他才到扬州。山花烂漫,正是江南好风景,千里归人喜近乡,于天地间有了几分清朗之气,心情爽朗起来,他似乎闻到了空气里那种温软而又熟悉的味道。到家之后,他写下了这份欣喜,“绿树成阴径有苔,园庐无恙客归来。清朝自是容疏懒,明主何尝弃不才。林壑岂无投老地,烟霞常护读书台。石湖东畔横塘路,多少山花待我开。”(《还家志喜》)
从此以后,一个新的文徵明出现了,他迎来了艺术生命的黄金三十年。文徵明是一位儒生,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官场走过一回,令他彻底厌倦,回乡之后就不再惦记那些争名逐利的烂事了,会心处不必在远,他懂得诗意的远方恰恰就在当下的生活之中,用他最大的热情拥抱这些,并将它们付诸笔墨,在生活的温情与世俗的愉悦中,再现生命的意义。
2
文人书画,必有文气。
文徵明学养深厚,诗歌、书法、绘画,如同涓涓细流,融入至真至诚且温和广大的心灵空间,呈现出至大至正的生命气象。艺术史学者朱良志认为,文徵明对吴门乃至后来艺术的影响是全方位的,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影响,是明式文人生活的活的样本。
文徵明热爱生活,把生活审美化,却不会把生活庸俗化、抽象化,他热爱的是文雅的、清净的、澄明的具象生活。
王世贞在文徵明传记中写道:“先生归,杜门不复与世事,以翰墨自娱。”这是他人生的主动选择,他对生活的认知如此清晰,因此他的画作绝不会像被动选择人生的八大山人那么怪异,你端详它的时候,也几乎不用费力思索,你看到他画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但如果稍加细心,你也会发现他的丰富和沉静,于是,完全会被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气质所征服。
侨居苏州的何良俊是一个比文徵明小三十六岁的青年才子。两个人是忘年之交,常到文先生家中陪他聊天,二人偶尔还一起喝点儿小酒,文先生不善饮,也要喝两盅。然后,文先生会听上两首曲子,他喜欢听江南的水磨腔,自己也写过几首曲调。何良俊曾询问文先生长寿秘方,文曰:“无甚养生方法,心静即生。”八十七岁时,文徵明对子孙说,正因为自己数十年醉心山林,兼具道人淡泊之志与释家绝俗之意,故得延年耳。
何良俊说:“吴郡衡山文先生,纯粹冲雅,沉懿渊塞,德全白责,闲启轩窗,拂几席,艺名香,瀹佳茗,取古法书名画,评校赏爱,终日忘倦。以为此皆古高人韵士其精神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虽万钟千驷,某不与易。”
从何良俊对文徵明生活细节的记录可知,文先生喜欢有情趣的生活。他醉情翰墨,收藏古玩,精通鉴赏,心底澄明,湖光山色,花鸟虫鱼在他的观照之下都有了生命的张力。没有情趣的人生该是多么无聊而可怕的啊,只是文先生的情趣雅致,修心养性。
从北京的官场回到苏州,文徵明第一次出游就选择了石湖。在此后的岁月里,他还会多次光顾这里,和朋友们一起泛舟湖面,雅宜山色,吟风弄月,饮酒抒怀,人生一大乐事。
石湖为吴中名胜,在姑苏城西南,是太湖的一个内湖。南宋诗人范成大晚年在此隐居,自号石湖,风景与名人产生联系,就灵动起来了。四友斋何良俊记录了文先生青年时代的一件往事,“钱同爱少年时,一日请衡山泛石湖,雇游山船以行。唤一妓女匿之梢中。船既开,呼此伎出见。衡山仓皇求去,同爱命舟人速行,衡山窘迫无计。同爱平生极好洁,有米南宫、倪云林之癖,衡山真率,不甚点检服饰,其足纨甚臭,至不可向迩。衡山即脱去袜,以足纨玩弄,遂披拂于同爱头面上。同爱至不能忍,即令舟人泊船,放衡山登岸。”这是流传比较广泛的一个段子,故事画面感极强,读至此处,始知文徵明的臭袜子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
这个故事也有多个版本,有的把钱同爱换成了唐伯虎,有的加进了祝枝山,三人一起捉弄文徵明,感觉这特像这仨人干得出来的事。钱同爱富家子弟,生性豪放不羁,唐伯虎、祝枝山也是此类性格,他们与文徵明性格不同,但求同存异都是一生好友,而且钱同爱还把女儿嫁给了文徵明的长子,可见二人关系非比寻常。钱同爱曾言:“不见徵明令人敬杀,一见徵明令人闷杀。”总之,文徵明是不喜欢这种轻浮的风雅。这也就是何良俊所言“纯粹冲雅”的文先生吧。
石湖至今也是一座没有围墙的自然园林,山水相依,树影婆娑,湖上孔桥颇多,月圆夜,有石湖串月之佳景。我初来苏州时便落脚在越溪,距离石湖一箭之遥,清晨绕湖跑步,在欣赏风景的时候,也会想起一些名人,比如范蠡、西施,或者唐寅、王宠以及文先生。文徵明在诗词中多次提到石湖,王宠作为文先生最欣赏的青年作家,更是在石湖筑一草堂专心读书,石湖草堂也是文人雅集的地方,文徵明常来此赏玩。石湖可入诗,可入画,可谱词曲,在文先生眼里,它四季分明,各有其美。
文徵明给石湖写了好多诗歌,且看题目:《京师归,初泛石湖》《石湖》《丁未九日与履约诸君同泛石湖就登上方》《怀石湖》《泛湖》《是晚过行春桥玩月再赋》《九日泛石湖》《暮春游石湖》,还有一首标题很长的《三月既望,同吴次明、蔡九逵、陈道复、汤子重王履约履仁泛石湖遂登治平,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为韵,分得朗字》。题目中提到的人名,或为多年老友,或为门人弟子,他们在一起饮酒,酬唱,画一幅山水,做一首小诗,这是明代文人雅致的生活场景,也是文徵明喜欢的生活方式。
在一些诗歌中,可以看出文徵明把景物描写得特别美好,风景如画,生命如歌,可是生命太短促,美好的事物瞬间易逝。因此在山水的永恒面前,文人总会表现出一点点忧伤,这是对生命的思索,它能让人更加珍惜此在的生活。比如下面的一首诗。
石 湖
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
芳草自生茶磨岭,画桥东注越来溪。
凉风袅袅青萍末,往事悠悠白日西。
依旧江波秋月堕,伤心莫唱夜乌啼。
还有一阕词,名为《风入松·石湖闲泛》:
轻风骤雨卷新荷,湖上晚凉多。行春桥外山如画,缘山去,十里松萝。满眼绿荫芳草,无边白鸟沧波。夕阳遥听《竹枝歌》,天远奈愁何?渔舟隐映垂杨渡,都无系,来往如梭。为问玉堂金马,何如短棹轻蓑?
在短暂的外出游览中,心中即时性产生的灵感会变化为笔端情趣,物与情相依,心与性通达。一切都内化成了艺术家生命的趣味。
文徵明在一首题画诗中写道:“烟中细路缘苍壁,日落微波带远山。老我平生行东处,楞伽西下石湖边。”他的画作中,至今还保留着《石湖图页》《石湖泛月图》《石湖清胜图》等。在这些作品中,山峦劲峭、水面迤逦、渔舟淡淡,帆影翩翩,无不昭示出他归隐乡居的悠然之心。
文徵明学画继承了元四家的文人气息,更得益于沈周的笔墨示范。沈周晚年笔墨,具有雄强、刚健、粗犷、古雅的艺术风格,文徵明在沈周的影响下,将山水的苍润与秀雅熔于一炉,形成了粗、细两种面貌,无论是在表现生活场景上还是山水意境,用笔潇洒爽朗,气韵生动,具有浓郁的生活情调,透出一股文雅的书卷气。文徵明也继承了赵孟頫、倪瓒的画风,吸收了前辈的笔墨技法,但他的画作中没有那么强烈的隐喻色彩,也就少见诸如“空亭”一类的视觉符号。也因此,平和中正、意境清幽成了文先生书画整体风格,这与他的诗歌创作一样,具有一种儒者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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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楷历来有妍美与古拙二风,妍美者如王羲之、王献之、钟绍京;拙朴则取法钟繇、颜真卿,而到了文徵明的时代,显然,他继承的是王羲之的传统,而他的好友王宠小楷书法则呈现出钟繇书风,后人评“小楷书至文衡山,可谓尽态极妍。”我先前不太喜欢文徵明的小楷,跟吃江南的小笼包一样,感觉太甜。文徵明的小楷好看是好看,但总感觉线条妍弱,现在也谈不上多么喜爱,可是他那种写字的韧性,又极其令人敬佩。我认为小楷字最能体现书法家的韧劲,因为字数较多,书写时间比较长,如同短跑与长跑,写大字更需要爆发力,力量感是显性的,而小楷字如长跑,气脉要一以贯之,所谓一丝不苟,从头到尾,每一笔画既要保持静气,又要写出劲道,几百上千字的写下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是比较困难的。八十多岁的文徵明,每日晨起后写《千字文》一篇,不写完是不会去处理其他事务的,家里好几个箱子堆满了他的作品。在一篇抄录柳宗元、韩愈的文章的小楷作品中,他在后记中写道自己患有风湿病,臂指拘窘,写字比较困难,但还是推辞不掉一些应酬,自己已经八十多岁了,还期望人家等你多久啊,即使这样,他提笔写来仍然一丝不苟,这真是一种对书写的敬重。
古代文人隐居的思想对文徵明影响深刻,庄子、陶渊明、王维、白居易、苏轼、陆游等人建构的山水田园境界,到了文徵明这里也有所发展。他不是选择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而是在红尘中一二等富贵地的苏州保留一颗隐逸之心,“自古会心非在远,等闲鱼鸟便相亲。”这种大隐隐于市的行为,似乎也是明代苏州文人的集体特征,六十岁以后的文徵明至少五次书写过《归去来兮辞》,有楷书,有行书,皆精品。当我看到文先生八十二岁写下的小楷,才知道他小楷作品风格也不尽相同,这幅《归去来兮辞》布局严谨,笔力雄健,结体受欧阳询影响,绝无软弱之风。
陶渊明是隐逸精神源头之一,苏轼也曾写过《归去来兮辞》,东坡先生也是文徵明跨越时空的精神导师。1532年文徵明六十三岁,这一年的秋天他写下一首诗,一幅画,一个题跋小记,成为他传世之作《中庭步月图》。这是诗歌与绘画的完美结合,诗歌的后半部分写得尤其精彩,“银杯和月泻金波,洗我胸中尘百斛。更阑斗转天苍然,满庭夜色靠寒烟。蓬莱何处亿万里,紫云飞堕阑干前。何人为唤李谪仙,明月万古人千年。人千年,月犹昔,赏心且对樽前客。但得常闲似此时,不愁明月无今夕。”画面中一段题跋的短文,如果列在明清小品文中,也属上乘之作。“十月十三日夜,与客小醉,起步中庭,月色如画,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人境俱寂,顾视欣然,因命童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这是一种对时间的感慨,思绪上接李太白、苏东坡,下则照应当下的生活场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且抛开虚妄的愁绪吧,珍惜“此在”,成了那一刻乃至后半生的心境。
《中庭步月图》用笔介乎“粗”“细”之间,画面清清爽爽,淡雅超逸,令人着迷的是那种月色的明澈,这完全是艺术家用墨的高妙所在。其中庭院很可能就是他的玉磬山房,高大的树木也可能是他亲手栽植的梧桐,院中一草堂,堂内设有书桌,草堂前两位访客和主人叙谈,近景处两位童子等候吩咐,草堂后,山体绵延,月大如豆,夜晚似有雾气,弥漫着幽邃的光,仿佛一种朦胧的精神意象。文徵明一生无大起大落,是文人中少有的富贵闲人,中庭步月,围炉煮茶,人千年,月犹昔,这一份闲适,得让多少人羡慕啊。
1549年的一幅大作,则展现的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一种顽强的精神世界。《古木寒泉图》中,古木苍浑,枝干嶙峋,交织缠绕,密不透风,但文徵明笔墨的控制能力极高,在看起来错乱的密集之处,笔墨交代的也极为清楚,书法的功力在这里也发挥出了强大作用,笔直的瀑布与遒劲的老树躯干形成强烈对比,让这流动的生命更为壮观。观察这幅杰作的时候,一下想起“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句子,山中没有人物,但似乎能听到天籁地籁的声音,能感受到生命的呼吸。那是在大自然的律动中内心发出的安静的声音。
这是一幅大尺寸的作品,满满一纸写下来,应该颇费力气。古人讲究书画同源,绘画不叫画,而叫写,一笔一画,都是写出来,看起来飘逸,实则是一个力气活,没有长期的训练,简直难以达到一口气写完,要想做到通篇没有懈怠之处,则更是难上加难。
文徵明的书法行草书最多,文人气息完足,欣赏之余,除了漂亮之外,也没有更突出的特点了。反而晚年他所作大字,多取法黄鲁直横扫千军的体式,于挺拔之中更有写意味道,这与《古木寒泉图》笔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趣。
写至此处,抬头见窗外,天空瓦蓝,有了想出去走走的想法,就去文先生的墓园吧。走过那条长长的神道,“光阴的碎片重新缀满枝头,在时间的圆心,四条边开始合拢”,苏州诗人思不群《谒文徵明墓》的句子在脑海闪过,他认为文徵明是一个在山水画、小楷、行草、文学四条边行走的文人,当四条边合拢,他的伟力才显现出来。晚明王世贞写《文先生传》感慨道:“吴中人于诗述徐祯卿,书述祝允明,画则唐寅伯虎。彼自以专技精诣哉,则皆文先生友也,而皆用前死,故不能当文先生。人不可以无年,信乎!”
文徵明一生写过很多墓志铭,他名声显赫,德高望重,很多人都备重金求他来写,写墓志铭也成为他收入的来源之一。1559年的春天,晚辈们还准备给文徵明在这一年操办盛大的九十大寿。二月二十日,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屋子里乍暖还寒,文徵明在给朋友的母亲写墓志,可能是感觉有点疲惫,想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就永远安息了。
那一刻,他手中还拿着毛笔。
文先生的最后一刻让我很吃惊,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这般离开这个世界。书法家的弥留之际各有不同,颜真卿之壮烈,米芾之神秘,苏轼之心无挂碍,唯有文先生,临终之时陪伴他的是一支笔。
这是文先生一生中最富有象征意义的一幕,一个执着于笔墨的文人的样子。
人不可以无年,人也无法超越自然,沈周、唐寅、祝允明、徐祯卿、王宠、仇英等人,都成为文徵明生命中的片片落花。九十岁的高寿,对那时候的人来说已经活成了祥瑞,但想一想,生命这玩意儿如同天平,大体上遵循生命能量的守恒律,唐寅也不会因在增加几年阳寿而多得美誉,王宠、徐祯卿也不会因为短命而被人遗忘和贬损。人生所愿,死得其所,尽量不留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