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纯第一个面试。排序有先后，第一个进去就是校方主荐对象。我陪着他进去。他表现得很好。材料上说他因学雷锋做好事，抢救公共财物弄伤了自己，这个学期耽误了课程，对成绩有所影响。银南中学下来负责面试的老师摆着一副纡尊降贵的态度，仿佛洞彻世事明察秋毫。我站在他们前面，脸上发烫，磕磕巴巴地复述校长给我的材料，还背了其中一些原话，包括那句我觉得很别扭的。我背那些原话时，力图使自己更有表情一些，脸皮子一用力，绷得老紧，说话的声音都有点走样。我暗骂自己，怎么像做贼似的?胡纯站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我，当听出来是在夸他，他就恰到好处地把脑袋勾下去一点，仿佛有些羞赧。接下来银南中学的老师给他提了几个问题，他竟然全都懵对了，而且说话流利，训练有素。银南中学那几个老师开始用正眼看他了。刚才是用偏眼，刚才我介绍情况时他们都爱理不理，现在他们眼睛已经聚得有光了。
这个胡纯，他还找空隙朝我抛开几个调皮的乖巧的眼神，搞得我不知如何应对，不经意间就回过去鼓励的眼神，仿佛我们师徒有多么以对方为自豪似的。
后面轮到王红旗了，他的反应让我大为吃惊。他一走进面试的教室，不等对方开口，他就出其不意地说，老师，银南中学来的老师们，我要向你们举报一件丑陋事情。刚才来面试的那个同学，他叫胡纯，不但不是好学生，而且是我们班上最差的最烂的学生。他不可能去学雷锋……校长还在里面，他怎么能容许王红旗举报下去?他急匆匆地冲了过来，还用眼神示意我制止王红旗继续往下说。我只有配合校长的工作，跑过去拽住王红旗，往外面拖。他挣扎着说，你们不是老师，是法西斯。我一用力，干脆把他拦腰抱了起来往外走。他嘴里大声喊叫着，姚老师，不关你的事，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校长在银南中学老师面前也极尽卑微之能事，点头哈腰，连连道歉，跟他们解释说，这学生成绩倒是不错，但是太刻苦，搞得他自己有些神经衰弱，有时候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当天就出了面试结果，银南中学把胡纯招了过去。
我要调离箕镇的事情，已经进入程序。有一天我在县城教育局里面办事，出门走在街上，撞见了王红旗。王红旗正和几个朋友在县城里溜达，每个人手上都挟着烟，狂喷。我和他隔着马路，突然都站定不走了，奇怪地看着对方。我觉得他非常陌生。他手上挟的烟头还有好一截，但他想了想扔掉了，和那几个朋友嘀咕些什么，便朝我这边走来。他说要请我吃饭。我说，我请你吧。他点头同意。
我和他在路边随便找一家小酒店，胡乱点了几道菜。他撮着响榧子叫来一瓶中档的酒，麻利地撕开包装，撇掉瓶盖，给我倒了一大杯。他给我敬酒，气氛非常之尴尬，我们不晓得说些什么。喝了两三口，他才首先把话说了起来。他说，姚老师，这事不怪你，我知道你事先也不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嗯。我点点头，他又敬酒。他喝酒的频率很快，不停地找碰，喝起来也是一大口。我的酒消得慢，他也不过分地劝我。他又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心里明白，胡纯能混上去，那是他有本事。他没有读书的本事，但有混社会的本事，在我看来这一点似乎更重要。我又点点头，惊讶于他的处世态度，也想不到这个好学生对读书抱有这样的成见。
不了几下，他就喝多了。既然成心找醉，就没有醉不倒的狠人。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姚老师，我其实有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其实是个单纯善良的人。
我点点头，马上反应过来，又谦虚地说，我也做得不够，真不够。
我真不怪你，怎么可能怪你呢?他又说，姚老师，现在趁着毕业我也口无遮拦了，其实我很想，发自内心地叫你一声哥。
嗯，好的。
哥!
弟弟!
一口干了!
三口，唔，两口好吗?
真是不爽，一口搞掉!
唔，好的。
王红旗酒量竟然很大，那一瓶酒我俩三七开地喝了个精光，他喝得有七两有多。本来已经说胡话了，他问我一句酒是不是喝完了，我说是，他就站起来跟我说，那我们走吧，胡伊还在那里等我哩。他走出店门，很稳当地走到马路中央，打了个车走掉。我去结账，柜台的妹子说王红旗已经结了，还留了一条芙蓉王烟，是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