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冲冲地说:“一个半大不小的面包车,六块钱,连车都不用转。”最后,他又笑着补了一句,“就是汽油味太大,吐了好几次。”
心烦和意乱自不必说,像为了撇清,他的来,责任不在自己,当着女儿的面,王海鸥的母亲用冷冷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弟弟,而没有亲热或是客气。倒是四舅浑然不觉。在沙发上坐了不到两分钟,就站起来。从客厅东边走到门口,蹲下身,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绿色人造革包打开,翻出一条黑瘦毛巾,搭在肩上。站起身的时候,他露出小而黑的一排牙齿,对着所有人的眼睛笑了,包括对着一位向王海鸥推销保健器械的小姐妹。
“快去洗洗吧,把衣服也换换。”王海鸥母亲脸上显出了讨厌。
“也不太脏,车上一直都有座。”在四舅看来,这个事情需要特别说明,毕竟这是一个有面子的事,因为平时,他从来都是站着,或是躲藏在不同车厢的洗手间里逃票。这一次,因为要来深圳,他大张旗鼓地买了坐票,并且还揣着票在村子里转过两圈。
“也没啥,那地方热,本来我都不想去。这不,打了几次电话喊我,再不去,就生我气了。”四舅一边掏票,一边接过别人递来的烟。其实村里许多男人都出去过,即便现在回来的,也是即将要出去的人。都是回来看老婆孩子的,或是回来养伤的。
人群里,有一个人冷冷地看着四舅,四舅不舒服,心里骂着:“孙子,怎么,就行你能去韩国,我就不能去深圳吗?”
这个人姓全,是一个朝鲜人。当年在村里属于受气那种。这些年韩国热,他过去给亲戚打工了。两年后回来,整个人脱胎换骨。再也不说脏话,不随地吐痰。即使吃了一块大白兔奶糖,不管多远,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进垃圾桶。村里的垃圾桶其实就是一个摆设,如果不是用铁链子拴住,早没了。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这家伙用过。这样的做派,让很多不舒服,也包括四舅。四舅心里想:“怎么了,不就是出了一趟韩国吗,就牛大发了,我还要去一趟海参威呢。”海参威是俄罗斯的一个城市,是这几年村里人最爱提的地名。他看不上这个人的嚣张。之前他去过山东龙口。只是呆了不到十天就跑回来了,主要是找不到活。工地全给安徽人、河南人、江苏人包了。他插不进去。在路边等了几天,好不容易跟着一帮人爬上一辆找小工的大货车,干了两天,搭上半盒烟,最后只拿了四十块钱。四舅认为再不回就彻底不能回了。所以他买了一个站票跑回村里。
谁也没想到,让他生气的朝鲜人却成了他的二女婿。闺女小了这个人二十一岁,却也没办法。知道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这人的种,灰溜溜地做了朝鲜人的二房。过了门才知道,对方根本没有赚到什么钱,所谓韩国亲戚不过是一个穷光蛋。二闺女在家一直受宠,去了反倒要挨苦,从此再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那一年,四舅认为自己没有被气死真是老天不长眼。
回到村里,他当然不能说自己的真实情况。只是把龙口挂在嘴边。他说,那个地方没有馒头,也没有咱东北大米。一天到晚除了粉丝还是粉丝,吃不习惯,主要是住不惯他们南方。四舅认为除了东三省其他地方全部是南方。
职务被撤掉之后,他再也不能威风。女婿去深圳,自己也要去深圳,都是为了和村里人斗气,不要小看了我,我还是条汉子!他在心里面喊着。
当年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才给大闺女硬拉了一门亲事。闺女倒是喜欢得不得了。头疼的病也好了。可没人想到这个当爹的要付出多大代价。也就是这件批地给亲家的事,让他一夜之间由村长变回老百姓。
事情一发生,他就知道在村里没法呆了。他马上打深圳的主意,托早年去深圳的外甥女为女婿在深圳找活儿。一个月不到,他把面子找了回来。女婿去了南方。
女婿每次从深圳寄来的钱都是全村的新闻,可是三个月不到,新闻变成了负面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尽管,女婿离开的第二天,家里就安上了电话。
总之,女婿的表现越来越让四舅担心,甚至越来越害怕。
四舅目的并非打工,打工只能是第二位。监督女婿才是此行头等大事,不然真是落个鸡飞蛋打,他没有脸向死去的老婆交待,更没办法在村里呆了。
无论怎样,他都要在深圳呆下去,只要住在一个城里,女婿就不会跑掉,就还是他手上的牌。哪怕是捡垃圾也无所谓。更何况,凭外甥女王海鸥的关系,他认为自己不会做那样的活。他已经知道,那种活儿早已分给了各种团伙、帮派,否则,就是去找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