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个您多吃,有营养。”他说话的样子非常轻松,和刚才已经完全不同。是那种让四舅越来越害怕的轻松活泼。
“嗯,吃了。”四舅答着。
四舅发现,刘先锋的手指也变成了灵巧的,不再是农村人那种。他指着盆子说:“你看看这汤好不好喝?”
“好。”四舅没有抬头,把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眼睛看着空了一半的菜碗,即使偶尔的抬头,也不看刘先锋,而是看着刘先锋身后的墙壁。
刘先锋说:“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喝,有的比这个还好呢,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油,我总能看到桶下面还有一些大骨头。”
“那真不错。”四舅嘴里依旧有东西。
“你说咱那块地不种会不会荒了呢?”各自又喝了一些汤的时候,四舅低着头说话了,像是自言自语。
刘先锋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了。
过去四舅从来都是说俺家这块地或张家这块地,明显是为了以示区别,让刘先锋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这种说法是第一次。他当然想不到,刘先锋到深圳之后,已经对土地没什么感觉了。
“粮食现在也卖不出个价了。”刘先锋说。
“谁说卖不出价,深圳粮食多少钱你知道么,都是从咱东北运来的。你看吧,粮食还要贵的。”
“那也给卖粮人赚了,种地的人谁有钱了?”刘先锋声音比较低沉。
刘先锋这么有水平的话,四舅还是第一次听到。过去只觉得他是个穷小子,一个靠着老婆吃软饭的男人。四舅一下不知怎么向下说了,连着向嘴里倒了两次酒,都没有与刘先锋碰杯。他本来的意思是想说自己死了以后,这块地就留给刘先锋。要明白,不到关键时候,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现在看起来,即便给了,刘先锋还是不领这个情。
“要是真这样,那就让你二妹夫他们先用上,反正他们从韩国回来以后一直都想要买下这块地,我也拖着,本来是给你留着,也就没应下来。”
这一次,刘先锋不说话了,低着头,把最后一小块香肠放进嘴里,涂湿,却不真咬,而是像一个老太太,用舌头抿来抿去,含着,而眼睛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盯着几条榨菜动也不动。
四舅心里一阵高兴,心里想:“到底还是农民啊,你能窜到哪去?”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四舅开始为刘先锋洗衣服,收拾东西了。刘先锋也享受于此。最多的客气也不过是一句,太脏了,我自己来吧。
四舅伸着手上的两团白沫子,说:“脏什么,自己孩子的,怕啥,都沾上一手油了,干完拉倒。你去玩吧。”本来,他是想劝他去看点书学点文化,可这回,有了前车之鉴,已经后悔不迭,可不敢再犯错了。看书学文化的事一句也不能提,城市不能随便去,外面的东西也不能知道太多,那会害死人的。这是他总结出来的真理。
刘先锋此刻就成了一个闲人。在别人都正忙着做饭或者找饭的时候,身后是四舅在简陋的电炒锅前忙碌着。在别人忙着洗衣服的时候,他的内衣内裤整齐地晾在了阳台上方。刘先锋在七楼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只偶尔向楼下看一次,也会头晕恶心。这样的病,四舅也有。
这是恐高症。有人笑着告诉四舅。
“狗屁,我这就是小时候做下的病。那时候多苦啊。可就那样,我还是当了村长。”
四舅的话,没有什么逻辑,恐高与村长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愿意这样说话,四舅认为,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表面看起来没联系,其实不对。真的要是一联系,准会出人命。
当了村长,第一次去县委大楼办事,刚到三楼,就受不了了。眼睛不能回头看,一看就晕,事情也没办就回来了。“你知道不,回来是怎么回来的?”四舅说,“我是爬下楼的,哈哈!”四舅被自己的描述逗笑了。这是四舅对一个即将返回老家的女人说的话。这是个广西女人。她并不懂眼前这个东北男人的话。他们是同事,都是扫街的。只是一个负责前进一路的这一段,而另一个负责另一截,扫到中间,两个人才能会合。会合的时候往往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他们被城市里的各种人打散了。只能面无表情地互相看一眼或是两眼。当然,偶尔,四舅也会笑一次。只是这样的笑必须是刘先锋又有点像回农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