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还有些意思,”王永将杯中的酒饮下,说,“长远。”
“这个模式咱们村以后能不能学学?”我终于搭上了话。
“已经开始了。”王永说,“我说的好事,就跟这个有点儿关系。”
说着,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纸,展给我看。我接过来,仔细看着。标题是七个二号黑体大字《联合开发合同书》,下面是两个带括号的小字:草案。甲方是张庄村委会,乙方是焦作市湖林置业有限公司。大致内容是甲方以土地入股方式投资,乙方以项目开发所需资金方式投资,共同对张庄村的一块面积为170亩的土地进行商住开发。具体方式是,土地入股定价为每亩120万,170亩约合20400万人民币,也就是两亿多人民币,乙方照着这个数额按目前建筑成本价每平方米1900元折合成房产交付给甲方,这些房子除了住宅之外,还有生产安置用房。
“那到时候,这些门面房都会分到每家每户?”
“当然了。按人口,每个人最少25平方米。”王永的神情笃定,“你想想,我们的土地肯定会越来越少,到时候没地了,大家都去干啥?去踢响屁股?”
我大笑。在我们豫北方乡下,“踢响屁股”是逗孩子的游戏,就是没事儿踢孩子的屁股玩,言外之意是无聊,很无聊,无聊至极的那种无聊。
“没有地了,总得让大家有事干,有钱花。得有长长远远的事,细水长流的钱。不能光会卖地卖地卖地!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对。不过,我觉得,”我说,“你们的地价合得有些低了。”
“是有些低。不过,你知道吗?”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们这块地上有高压线呢。有高压线的地能合到这个价,可是高新区头一份儿!高压线可麻烦着呢。要是不移走高压线,开发商再大能耐,他也成不了事!你看,我这合同里写得多清楚:移走高压线是本开发项目的一大难点,约需资金9000万元,乙方应负担移走高压线的一切费用……”
我又问他学习土地流转经验的情况,他摇摇头:“各地情况不一样,不好照搬。不过,总也长了见识。”他说四川成都的试点都给农民办了土地证,有的地方还允许农民把土地抵押到银行……
聊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我站起来的时候,电视里的专题片也已经到了尾声,画外音抒情得越发富有诗意:物华天宝,膏腴山川。盛世华彩,春水绵绵!巍巍太行作证,浩浩黄河作证,诸多造福千秋的工程镌刻出的例证告诉我们:离旧移新,是科学的选择,是历史的选择,也是人民自己的选择!对于他们火热的奉献和无私的付出,历史和人民将会共同铭记!
王永和王强一起送我到门外。我回身看着王强新加盖的房子,对王永道:“听说你扒你弟房子了?”
兄弟两个呵呵笑了起来,王永沉吟片刻,道:“这个么,该扒就得扒。”
“该盖也就得盖。”我说。
“是啊,该扒得扒,该盖得盖,该拆得拆,该赔得赔……”王永点点头,“好在不是村集体的土地。集体的土地,是千万不能的。村里人也就这么点儿地了。”
“那你多费心了。好好协调一下,能让上头多赔点就多赔点。”
“那是肯定的。不单为他,还有那么多群众呢。不过丑话说到前头,能叫大家顾住本儿,少挣些就中了。世上的事,就是这。不能太过。哪条道上的理儿,都得顺……”
都是些家常话,都是些家常理。我默默地听着,这些话,这些理,黯淡得如同土地。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它们的坚韧,也如同土地。
在王强家的大门口,我略站了站。往西看去,没有路灯,一排新盖的房子,都只是黑黢黢的轮廓。远处有车驶来,明亮的车灯照亮了这排新房,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这排房子都被镀上了一层黄澄澄的金色。车灯过去,金色消失,四周便重新陷入了黑暗。更黑的黑暗。
我下意识地抬了抬脚。这下面,就是曾经的灵泉河么?
“看啥呢?”王强问。
“不看啥。”我说。
把车启动,我看着倒车镜里弟兄两个的容颜,虽然酷肖,但终有别,王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朴实,王强则有一种难以掩盖的伶俐——或是奸诈。一刹那,我心中腾上一股不祥的阴影:这个王强,双刃剑,就是他。我们会使他,上头难道不会使?如果到时候上头也拿他开刀,偷偷补给他一笔赔款让他带头拆房,他未必会不听话,反正他既可得利还可以成全他哥还可以赖八万块钱的债还可以在我们面前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