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校门有个讲究——无论周边景致如何日新月异,门脸却是越老越好。道理很简单:摆出一张斑驳垂暮、旧照一般的老脸,就有了德高望重的架势。西大的校门也概莫能外。因此,每当我面对西大校门的那张老脸时,不免就会陷入所谓的“回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好像口水与骨头,旧照与回忆也是一对儿天然的矛盾,这是本能,是条件反射。最早提出经典性条件反射的巴甫洛夫观察到,较老的狗一看到骨头就淌口水,不必尝到食物的刺激,单是视觉就可以使其产生分泌口水的反应。就是说,老狗们对于刺激的反射已经不简单依赖本能了,上升到了一个更加形而上的层面。在这个意义上,面对西大的老脸追忆往事的我,就是一条无力自控的老狗。不知道老狗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除了瞄一眼骨头就会悲惨地口水四溢外,是不是还会像人一样,变得耽于幻想?人比较老了,就比较容易浮想联翩吧?当然,这种浮想一定不是那种积极的态势,多少接近于一种痴呆的表现,是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
如今每当我穿过西大的校门,便会虚弱地浮想。
浮想中,潘侯二十年后走进西大校门的时候,这个城市正被春天惯有的黄沙笼罩着。他和我擦肩而过。我没有注意到这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兄弟——有两个学生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我迎着他们而去。我和我的学生站在一起说话,他们中的一个突然指着我身后说:
“那个人不会是瞎子吧,他已经两次撞在树上了。”
我的心必然会在一瞬间缩紧,也许只回过头扫了一眼,就泪水盈眶了:那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壮硕男人正小心地避让着一棵梧桐树。他的腿实在是太长了,即使犹疑着,也是一步就跨到了另一棵树的面前,像是有意要用肩膀去和树干角力,于是咚地一声,他再一次被撞得向后趔趄……
我和潘侯的交往,仔细算一下,不过区区一年多的时间。但直到今天,我仍觉得那段日子长于百年。关于那段日子,那段就像麦当娜在歌中唱到的“感觉自己像个超级骗子,他们说我像个伞兵”的日子,在这里,我只想说说非说不可的。
大三那年,我被系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他指着一位个头奇高、方头大脸的男孩子对我说:
“这是哲学系今年的新生,安排在你们宿舍,你多照顾照顾他。”
我很不理解。首先,不是同一年级的学生安排在同一个宿舍,这好像没有先例,何况我们还不是一个专业的。其次,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照顾照顾”这个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去的同学。后一个问题系主任似乎给出了答案,他说:
“你是学生会主席嘛。”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这时那位新生突然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吃了一惊,甚至要以为是他背后藏着的一个什么人在发问,就像舞台上表演的双簧,而他不过只是个做着口型的傀儡。这个提问的语气是儿童化的,但声音却分明是一个青年人的。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一下子搞不清楚他所指的“哪里”究竟是哪里。
“他是问你老家在什么地方。”一位精干的中年男人不动声色地向我解释。
我想他一定是这位新生的家长了。我对他说我是西安人。那位新生立刻滔滔不绝地说道:
“西安啊,大唐帝国建都的地方,唐高祖李渊公元618年开国,公元627年太宗李世民,公元650年高宗李治,公元684年中宗李显又名哲……”
眼前的这位同学两眼瞪得溜圆,垂肩而立,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对我细数了唐朝近三百年的历代帝王。
我有些恼火,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拿我开玩笑。初次见面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恶作剧,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但这种念头很快就打消了。他的表情颇为恳切,丝毫没有捉弄人的戏谑。
这就是我和潘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这个哲学系的给我摆出了一副历史系的架势。那一连串的李姓帝王和以公元纪年的数字,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似乎可以对人进行催眠,像水一样地把我托起来,使我进入到一种浮游的状态中去。
系主任把我叫到另一间办公室,给我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告诉了需要我“照顾”的这个人的名字,然后皱着眉头,用一根手指顶住太阳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