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的目的达到了吧?舆论果然从反面的方向来裹挟她啦。水到渠成,初夏的时候他们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这一回,好了吧,倒是有些众望所归的意思。但朱莉有条件,前提是,她不允许潘侯再光临这家小餐馆。朱莉是怎么想的呢?大家也许不难理解,那就是,即使是一件感人至深的事,我们也羞于过分地演绎。是的是的,朱莉和我们一样,只要不是一个会撞在墙上的人,大家都不堪过于华丽的滋味。
王子和公主并肩走在校园里。潘侯的行走依然横冲直撞,朱莉在一旁引导着他,手和手攥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得到了解脱,完全失去了潘侯监护人的资格。但是很不幸,朱莉却因此被人称为了“导盲犬”。我当然不会因此对朱莉幸灾乐祸。但说实话,看着他们走成西大的又一道风景,那段日子的我满腹抑郁。
基于此时我和老潘已经达成的友谊,不可避免,我也经常和这对佳人混在了一起。由此,我掌握了他们邂逅的每一个步骤:原来,某一天,物理系和哲学系的两个班级在操场上宿命般地遭遇。在这堂体育课上,潘侯一如既往的奔跑博得了史无前例的喝彩——跑道边一个有备而来的大眼睛女生尖叫不已,又是跺脚又是鼓掌,高喊“加油!加油!潘侯加油!”这种激励对潘侯而言如同对牛弹琴。大家却都听出些意思来,翻译一下的话,差不多就是“爱你!爱你!我很爱你!”但很可惜,这么露骨的表达对老潘却是无效的,“雨人”的字典里压根没有“意会”这样的词。于是大眼睛朱莉破釜沉舟,下课后就将潘侯挟持进了那家小餐馆,在豆腐白菜的见证下,直截了当、明白无误地对着跑步健将潘侯说出了:“我爱你!”这种局面不要说是潘侯,换了任何人,恐怕都难以理智地权衡应对。
我找机会比较策略地问过朱莉:她爱潘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问过潘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被搞坏了脑子。
朱莉一眼就识破了我的诡计。那时候我们三个坐在图书馆前的石阶上,老潘傻乎乎地拄着脑袋听我和朱莉东拉西扯。我趁着朱莉麻痹大意的时刻,偷袭般地问了朱莉一句:
“你真是挺有勇气的嘛,说一说,老潘什么地方打动你了?”
朱莉将头扭到一边。我觉得她的这个动作有力极了,对面花坛里的草都仿佛跟着呼啦摇摆了一下。朱莉用这个强劲的动作回答了我——管得多!委婉一些,就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一句陈词滥调:爱难道需要理由吗?我正有些气愤,却听到朱莉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呀。”
顺着她扭头的方向看去,原来天边正有一架飞机飞过。
朱莉坐在石阶上,裙子夹在大腿中,两只膝盖聚拢,膝盖以下却大幅度地撇向两边,腿难度极高地侧翻成直角,使得两条分开的小腿颇像飞机张开的翅膀。她也真的如同飞机翅膀一样地微微扇动了一下这两条小腿,用来配合自己的叹息。那年头,坐过飞机的人怕是不多,我就没坐过。朱莉那两条微微振荡着的小腿以及女生才能完成的惊人坐姿,一瞬间把我的意识拖曳而去,让我也痴痴地跟着配合了一句:
“飞机,是啊,我也没坐过,飞机……”
老潘怔忪地插话道:“飞机,我坐过的,飞机。”
他把目光公平地分摊在朱莉和我身上。不过也有可能其实是在眺望业已消失了的飞机。
我立刻回过了神,对自己的失态十分不满,心中忿忿地认为,明目张胆的朱莉啊,她这就是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老潘有什么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坐过飞机,形同一张飞机票。
这张飞机票在他可疑的爱情里状态倒是一天比一天好。已经很少能够见到老潘撞在墙上了。他日趋恬静,肢体动作也渐渐变得协调,甚至主动与人搭起讪来。和朱莉散步时,他会突然热情地向某位路遇的同学大声问候,猛不丁劈头给人家来一句“吃了吗?”或者“朋友,你的鞋子蛮不错!”这是有些荒唐,因为对于鞋子的鉴赏显然不是潘侯的长项,大家看看他脚上的状况就明白了——老潘他常年穿着一双那种被称为“懒汉鞋”的黑布鞋。被潘侯问候的人,多半会让他吓一跳。要知道,一个像老潘这样体格的庞然大物凭空向你示好,反而有种令人惊悚的威力。这就是我们弯曲的现实:一个大块头,天经地义,好像就不该是为良善预备的,他的善意,往往倒要叫人抽一口凉气。这就好比美丽的朱莉,如果不精明世故,好像就一定是辜负了她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