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虽然还都是一群学生,但当身体的青春期遇到了时代的更年期,人人似乎就有了一颗堪破世事的心,对空气中袭来的一切都保持警惕,友谊,爱情,突如其来的亲密和不经意的问候,都首先理所当然地被我们怀疑。只有潘侯和朱莉,这两个我行我素的人,以不同的角度活出了磊落的样子。
七月流火的一天,潘侯对我说:“李林你要帮我。”
我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朱莉要他一同出去跳舞。我对朱莉的这个要求很反感。她怎么能要求潘侯去陪她跳舞呢?这就好像是要求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去耍杂技。
我说:“那你就不要去了。”
“不,我要去!”潘侯坚决地说。
我听到他说“不”时流露出的那种愤慨语调很是吃惊。这个音节就像是在他的嘴里放了一颗小炮仗。
“那我怎么帮你?是让我来陪她跳吗?”我这话听起来的确有些不怀好意。
“不,”他的嘴里又这么响了一声,像看着一条需要调教的狗那样地看着我,“你陪着我就好,你可以给我指方向,喏,向左,向左……”
说着他把自己的左手举在靠近眼睛的地方,冲着我比划不已。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去了莲池公园里的一家舞厅。
朱莉穿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胸脯高耸,很漂亮,也很招摇。由于预见到我会有微词,这个物理系的女生基本上不怎么搭理我。我跟着他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除了对潘侯一贯的担忧之外,我也对自己的处境颇感忧愁。毕竟,朱莉是那样的引人眼目,而我,可不同样也处在青春期的尾巴上吗?是啊,我也有想往,更不缺乏欲望,但悲哀的是,我的身边没有朱莉这样的女生,哪怕她是个学物理的。
那是一家很有名气的舞厅。朱莉提出来要去那里,我其实想否定的。我认为我们应当找一个相对冷清些的地方。在我看来,所有有名气的事物,必定都是复杂的,就像有名气的朱莉一样。但潘侯热切的眼神迫使我打消了自己的偏见。而且尽管排斥,出门时我却鬼使神差地换上了一双新皮鞋。
舞厅的生意很好,我们进去时已经人满为患了。让我耿耿于怀的是,进门时我攥着三张粉红色的票,而这两个人却像透明人似的,完全是一副东家的派头,目不斜视地昂首穿过了舞厅的守门人,好像从来没有人用检票这种手段对付过他们一样。
朱莉兴致高涨,一进门就拽着潘侯挤进了舞池。潘侯明显受到了惊吓,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求救般地望着我。我只有举起左手放在眼前,向他打着只有我们之间才能辨识的旗语。看来我是做对了。老潘向我咧着嘴笑。他当然不会跳舞,但他并不把、也无从把这当成一个困难。他只是被动地被朱莉拥着,挤在人堆里缓慢地挪动。他实在是太高太大了,即使人海如沸,我也能一眼就找到他。看着他像一头温顺的大猫一般晃动着,一步一步地挪出他的那个世界,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焦灼。这里面可能有些自艾,毕竟看着别人火热地抱在一起谁都会有些不是滋味。而且我脚上的新皮鞋不太合脚,硌得我脚背生疼。
接着就发生了混乱。朱莉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叫声穿透了响彻整个空间的舞曲:
“潘侯,你快松手!”
舞曲戛然而止,灯光也在一瞬间通明。刚刚还密不透风的舞池刹那间让出了一个舞台,只留下三个人在里面表演。仿佛是莎士比亚的一出戏,三个人各有造型。朱莉面若桃花地呆在那里,潘侯的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个男人的衣领。
那个男人向后半仰着,其实很镇定,反倒是潘侯的脸色煞白,嘴唇一直在哆嗦。
“放了!”男人对潘侯命令道。
潘侯一言不发,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
男人说:“放了!”
我挤过去,从身后抱住潘侯。
潘侯像是见到了亲人般地申诉起来:“李林,他摸朱莉的屁股!”
男人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我摸你的屁股了吗?”
像遇到了一个哲学命题,潘侯一怔,实事求是地说:“没有。”
男人说:“那你放手。”
潘侯证伪道:“你摸朱莉的屁股!”
男人说:“我愿意,你放手!”